当日落后
————太阳出来了,连悲伤也一同被照亮————
当阳锐锋第一次经过理查德·沃德身边时,他正在努力勾勒一位古时北欧特色的女人的腰身,为了使她更有韵味,她的腰和臀部的曲线已经被理查德勾描了上百次了,而他还没有找到适合的线条。
所以,当阳锐锋第三十八次经过他身边时,他对于对方虽然轻微但在一个烦躁的人听来如雷鸣般的脚步声忍无可忍,他猛地把画笔拍在书房的桌上,看着正在走来走去,好像正在思索着什么而紧皱眉头的阳锐锋。
“你什么毛病?!”理查德冲他嚷嚷,“你工作的时候都不会要保持安静的吗,没看到我在工作吗?!”
一旁的阳锐锋好像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急着用尖酸而刻薄的语句怼回去,只是茫然地对声音的来源转过头去,皱了皱眉头,他仅剩的那只眼睛终于像是有了点光一样,他看向愤怒的理查德,问:“什么?”
“安静。(Quiet)”理查德翻了个白眼,“哦,怕你听不懂公共语,那么安静(An Jing 中文),安静(Tranquilo 葡萄牙语),安静(hiljaa 芬兰语),安静(тихо 俄语),现在懂了吗?”
“说第二遍就足够了。”阳锐锋发出一声有些底气不足的尖刻嘲笑,他精神恍惚了一下,走到门边继续对理查德进行反击,“也许出乎你的意料,我确实会安静(vaikne 爱沙尼亚语),还会在你的杯子里滴硫酸锌。”
然后他关门走了出去。
理查德摆出一副极其嫌弃的表情,立刻给安格斯发了条语音。
『刚刚那家伙说了个vaikne什么玩意的,那是什么意思?!』理查德愤怒地对手环怒吼,『还有那玩意儿说他往我的杯子里滴了硫酸锌!上帝啊!难怪我画不出东西,是不是那东西搞得鬼?!』
『那是爱沙尼亚语,安静的意思。你说了什么他居然对你用外语?』安格斯听起来很困惑,然后语调转为了无奈,『至于硫酸锌,我发誓他没弄,上一个被他这么做的人在医院躺了三天,吓得魂飞魄散,见到他腿都在抖。』
“哦。”理查德咽了口口水,决定短时间内不再招惹阳锐锋,虽然他自己将其命名为理查德殿下对反抗自己的贱民的无视,“好吧,没事,再见。”
等理查德终于把他的北欧女人像完成了的时候,已经接近夜晚九点了,他空着肚子抓着头发走出书房房门,看见阳正坐在外面的单人沙发上,淡然地直视着一面空白的墙。
“你坐这儿干嘛呢?”很明显理查德已经忘了他和阳的争吵,他只感觉如果不和他说话阳可能要升天。
“我腿麻了。”阳锐锋相当直接地说,“我本来想坐到你画完,然而坐到一半我腿就麻了,现在动不了。”
“等等,你一直从早上坐到现在?!”理查德仿佛听到了什么非常不可理喻的事情,“你有毛病吗?!你为什么非得在这坐着?!不能去做你他妈的什么奇怪的实验吗?”
“有趣,我确实有毛病,现在就不用枚举了。”阳轻哼一声,“实验会发出爆炸声,而你需要安静的环境,这就是我做出的选择。”
“你……唉,算了。”理查德一开始想生气,结果最后还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露出一个笑容,“安格斯不在我真是想一巴掌打死你。但是今天算了,你有什么想吃的吗?我来给你露一手。”
Fin。
头痛欲裂。
热烈的阳光直射在脸上,眼皮感到了灼热。米特紧闭着眼睛,皱着眉,伸出胳膊挡在自己的额头上,嘟囔着:“我再睡一会儿……”
等等……有光?
自己住在阁楼上,婆婆不会来楼上找她,那,谁拉开的帘子?
米特猛地睁开眼,立刻坐了起来,可周围的环境令她呆住了。映入眼帘的是作为中心城居民再熟悉不过的巨大黑塔,此刻的她正坐在草坪上,周围横七竖八的倒着一些人,看上去是昏迷了。环视四周,原本绿意盎然的中心城广场,半个都布满了残垣。
发生了什么?
我为什么……什么都想不起来?
一个冷冷的声音打断了米特的思考,“又醒了一个?那你去……哦不,算了。”米特循着声音望过去,一个表情冷淡的女性,戴着副细框的眼镜,朝她瞥了一眼就又转过头去了。米特清楚的看到,她肩上扛着一块木板,正面写着“谁能打”,反面写着“去帮忙”。
装甲车以中心广场为中心,围成了一个环状,似乎能听到远处传来的炮击声。
打仗了,政府缺人手。米特立刻清楚了现在的状况,怪不得刚刚的小姐姐看到她之后直接转过了头,这副14岁儿童似的身躯,无论如何看起来也不像是能打的样子。
米特叹了一口气,我能怎么办呢,我也很绝望啊。
短暂的泄气之后,她立刻打起了精神,还有很多事情没弄清楚呢。
再次坐下来已经接近黄昏,余晖温润如水,暖洋洋地洒在广场上。炮击声不再频繁响起,大批的人从外围往中心走,装甲车附近躺着沾着血迹的伤员。广场上的人都陆陆续续地清醒过来,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小声讨论着什么。
婆婆清醒不久,靠着树干在眯眼休息。米特抱着膝窝在婆婆旁边,竖起耳朵不动声色,一边听着大家的讲话,一边在心里确认现在的状况。
刚刚的打仗是黑兽突然袭击中心城——这该死的黑兽。
今天6月10日——已经过了这么久。
所有人都有不同程度的失忆——自己应该是只有两个星期记忆丢失掉了,并且也有记忆紊乱的现象。
加尔姆综合征……可以治愈了。
米特抬头看着中心广场的全息投影下方滚动的一行字幕,出了神。她推了推婆婆,婆婆应了声,未睁眼。
“婆婆,加尔姆综合征可以治愈了,大屏幕上写的。”
话音未落,婆婆就忽地睁开了眼,定定地盯着全息投影。
过了许久,天空已经敛起了最后一抹阳光,星辰悄然跃上夜幕。周围的普通市民几乎全然散去。四下静悄悄,夏夜里独有的潮湿气息从地底钻了上来。米特抱着膝,待在婆婆身旁,没有挪动一分。
“米特,”婆婆换换开口,“去查查这个药的相关资料,我要知道。”
米特转头看了一眼婆婆,她又眯上了眼,像是脱力一样靠着树干,那一瞬间婆婆看上去更苍老了。
米特抿了抿嘴。
“好。”
米特回到家中,正在思索如何下手,就接到了西奥打过来的电话。
“米特,”一贯冷静的西奥此刻听起来竟有些焦虑,“瓦莲京娜,你有瓦莲京娜的消息吗?她……不见了。”
瓦莲京娜?米特在脑海中思索了一下,是西奥的那位活泼又可爱的助手小姐啊,但是……“西奥,对不起,”米特带着歉意,“我也失去了记忆,关于瓦莲京娜,我没有关于她的任何线索。”
西奥那边很久没出声,米特也没开口,静静地等着。
西奥再次开口的时候,已经换了话题,声音趋于稳定,看来是自己调整过了。“治愈加尔姆综合征的那个药,你有消息吗?”药吗?米特皱着眉,忽然终端一震,米特扫了一眼,来自古尔的消息。她灵机一动,回答西奥,“这个包在我身上。”西奥那边像是略微舒了一口气,米特也不确定,毕竟此刻的西奥听起来又恢复了原本冷冰冰的状态。
“谢谢你,米特。”西奥挂掉了电话。
米特拿着终端,歪头看着窗外,疑虑越来越多。市民无故全都昏迷状态出现在中心广场,甚至连治安局的人都未能免遭于此;所有人都失去了至少两周的记忆;以及……瓦莲京娜怎么就无故消失了?
终端又是一震,打断了米特的思绪。低下头,古尔的笑脸在终端上闪烁着。米特带着笑接起电话:“古尔,什么事儿?”
“小米特,14日的时候给我一下玛塔的坐标怎么样,我要交货。”
“好的,没问题。”米特一口应承,“你那边有药吗?治愈加尔姆综合征的那个。”
“当然,”古尔笑,“我从醒来就开始折腾这个了。”
醒来?米特上了心,接着古尔的话头聊了下去,“你醒来的时候,有没有遇到什么好玩的事儿?”
一提到好玩古尔就来了精神,隔着终端都能感受到古尔激增的荷尔蒙气息,“你是不是也看到那个冷冰冰的小姑娘了?扛着牌子的那个!不过好玩的不是她,是另外一个!”
古尔把他清醒后的细节跟米特绘声绘色的描述了一遍,最后还不忘加上“那双眼睛真的可漂亮了,神采奕奕,真是少见,看得我都忍不住——”好像是顾忌到了米特似乎是个未成年,古尔硬生生的刹住了车,话头一转,“小米特,我有要事,回头见!”说罢立刻就挂掉了,这么着急,也不知是不是又要找哪个女人去床上聊聊天。
不过,米特轻轻笑了起来,好像打听到了什么有用的消息呢。
“要么这次袭击‘它’没参加,要么这次‘它’又跑掉了。”
第二天,米特费了老大劲儿打听FF的下落,得知FF位置的时候正好是中午。米特刚钻进烤肉店,就听到一个爽朗的声音:“喝啊,吃肉就要喝酒,不喝酒怎么行?”
嗜酒吗……米特循着声音,包间门开了一半,她看到FF的身影,她身旁还站着两个黑衣服的健壮男子,应该是保镖吧,一脸无奈的看着FF。
“诶!这位美丽的小姐姐要喝酒吗!”米特一溜烟儿跑进了包间,顺手把门带上,仰起脸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小姐姐我陪你喝呀!”
“好好好!”FF推过来一杯啤酒,满脸开心,若不是听古尔讲过当时的情景以及身边的两位壮汉保镖,米特甚至都要把她当做普通的邻家大姐姐了。
“小姐姐,”米特坐到FF边上,一副天真孩童的样子,“昨天从中心广场醒过来可吓坏我了,小姐姐你当时也在,怎么看上去对黑兽袭击情况还挺熟悉的?”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FF漫不经心的回答,注意力看上去全都集中在她面前的烤肉上了。
口音有点奇怪……像是井之都那边的?古尔没提大概是他跑东跑西的早就习惯了不同地方的口音了吧……摇摇头,把这些想法抛到脑后,现在的米特亟不可待的只想把FF的注意力拉过来,“小姐姐,我听到你说的话了噢,你说,‘它’没参加,要么这次‘它’又跑掉了,‘它’到底是什么东西呀?”FF腾出一只手,拍了拍米特的脑袋,轻描淡写道,“小孩子不要问太多,长大了就知道了。”
米特泄气,小声嘟囔着,“我已经满十八岁了……”黑兽袭击……它要么没参加……忽地灵机一动,“难不成……是人形黑兽?”
FF的注意力总算被米特拉回一点:“很聪明嘛。”她笑得很开心,动作利落地塞给米特块烤肉以及一杯啤酒,“奖励!”
米特凑上去嘬了一口啤酒,噘着嘴,悄悄地瞥了一眼FF,不甘心的想要继续从FF嘴里撬出点什么。
“小姐姐,关于加尔姆综合征……唔!”米特刚起了个头,就被FF拿过来的烤肉塞到了嘴里,“小孩子要好好吃饭才能长高高!”
……
看样子是什么也问不出来了,米特感到有点绝望。
好不容易咽下嘴里的肉,米特不甘心地又开口:“小姐姐,你是不是喜欢FC呀?”
最怕空气突然的安静。
“咳!”FF呛到了,拿着啤酒咕咚咕咚猛灌了几口,旁边的保镖看上去也是强忍住想要笑出声的冲动。米特更绝望了,完蛋,好像真的说错话了。
“小孩子不要乱说话,会遭报应的!”FF站起身,“吃好了吃好了,我要走啦,小不点我们回头有机会再见。”说罢未给米特反应的机会,带着两个保镖走出了店。
……
……
折腾了这么久……不仅一点消息都没有……似乎还把FF得罪了……
米特捶地,感到了彻底的绝望。
……我真的还活着。
总之勉强没有拖到今年的清明节(。)最近状态太差了凑合看吧OTZ (虽然故事发生在清明节后一天,但是因为提到了主线就厚脸皮假装主线相关好了(。)……
【上接:http://elfartworld.com/works/110466/(上得也太早了……)】
江南的春天来得早,一入三月,地气便开始郁郁葱葱地暖起来。厚重的冬衣已经不太能穿的住,纪舒平下衙回来的时候又走了点路,便连薄薄一件披风也觉得热,一进家门便解了领口。
他家里现下没有女主人,一应家务便都只能由管家总起来回他。家事琐碎,无非是些无可无不可的细枝末节,他一面走一面脱着披风,只分了一半的心思去听,直到管家双手接过他脱下来的披风,恭谨地说,还有,倚香阁秦姑娘来了信,已经替郎君放进书房了。
纪舒平收回来的手便略停了停,露出一点微微的笑意,然后点点头说了个好。
他和秦何限通书信也就是这一两个月的事。正月末里为着她送还象牙球的事,纪舒平特地上门谢过一次,之后断续地便有一些书信间的往来,呵问寒暖或者闲叙近况。许是因着年少相遇的那一点因缘,倒还真像是朋友似的,落笔随性,未见什么拘束。秦何限的文笔雅致,却又没有闺阁里常见的脂粉气,信笔几句生活琐事,仿佛也和她本人一样活泼慧黠,每每令他展信莞尔。
收到她的信总是让人高兴的。可是待纪舒平用过晚饭、栉沐完毕之后,坐到书房里拆开信笺打算细读的时候,却发现这封信的内容稍稍和他的预期有一点不一样。
这是一封带了请求的书信,秦何限在信里措辞客气地询问他能不能在清明附近带她从阁里出来一趟,祭扫一下父母的坟茔。
花楼里的姑娘们按行规是不能独自出门的,必须得有恩客带着同行才行。许是觉得自己的请求对于素来甚少主动涉足风月场所的纪舒平来说有些唐突,信写得十分委婉,字里行间留了充裕的空间,仿佛他如果拒绝也不过就是件再平常不过的事罢了。
可他却没来由地觉得有几分淡淡地不悦。不是因为她的请托,而是因为她提出这一点微不足道的请求时,那种谨慎得近乎于谦卑的语气。纪舒平敬她坦荡豁达,从未因她身在烟花便把她看得比旁人低上几分。不过是这么一点举手之劳的小事,怎么也值得她小心到如此地步?
他想了一想才提笔回她,写,望日正逢节期,游者甚众,恐推搡拥挤,若不拘泥,次日可好?
三月十六确实是个不错的日子。寒食和清明节期里连绵不断的细雨在前一天夜里便悄无声息地止住了,到了早晨薄薄地出了点太阳,竹枝上坠着不知是晨露还是残雨的水珠儿,映着日头晶莹剔透地泛着微微的光。
栖霞山听说昨天热闹得很,清明正日,都人们络绎不绝地出游郊宴是一桩,另一桩则是少林派的独目禅师领着一众正道侠士在此围剿赏善罚恶令上所说的盗宝贼子——据说最后并没有捉住,让那个贼人自戕了,却也总归很闹腾了一阵子。然而到了今天,出城游玩的人比昨日稀少得多,山脚的官道恢复了往日的清净,偶尔还能听见林中一两声莺啼,仿佛也透着几分闲适悠然的气息。
秦何限打起车帘放进一股带着草木清香的湿润空气来,这点细微的动静惹来车边按辔徐行的人的注意,轻轻带了一下马朝她这边靠过来。纪舒平略低头往狭窄的车窗里看了一眼,正迎上秦何限弯弯含笑的一双明眸,便也朝她露出微笑。
“秦姑娘。”
他喊了她一声。
“可是觉得车里气闷?”
秦何限倚在窗边和他搭话,一只黑得油亮的燕儿叉着双尾低低掠过不远处的道沿,一头扎进鲜嫩欲滴的翠绿林间。
“闲得发闷才是呢。春光这样好,我都羡慕起纪郎君骑着马在外头了,有好风景可看。”
纪舒平便不以为意地笑。
“这可不容易得很?待秦姑娘祭过先人,正好顺路往孤山走走。今日晴好,想必从半山放鹤亭里瞧出去的景致也不坏的。”
三月里春光正盛,笼袖骄民们侈靡相尚,最是倚红偎翠出游的好晨光。偏他对着一个正经倚楼卖笑的妓家,也能把这一句话说得光风霁月,仿佛只像与相投的故友小聚一样平和简单。
秦何限是风月场里滚了不止三年五载的人,各样明里暗里似真心还假意的轻佻俏皮话儿,不用过脑子便能信手拈来七八个不带重样的,可这会儿竟拣不出一句合适的来答他。纪舒平说得自然,神态里一丁点她熟以为常的暧昧挑逗也没有,只那么清清白白地看她,仿佛不过在等一句简简单单的“好”。
倒叫她一时间有几分不习惯。扬起的眼梢在他身上略停了停,方才简简单单地应了一声好。
纪舒平便朝她礼貌地颔一颔首,松开马缰让拘着的马儿松快地小跑几步,蹿到和拉车的同伴比肩的位置去了。她靠在窗边若有所思地望他的背影,想起前阵子春寒还没全褪的时候卢少爷便已经捺不住游兴,携了几个喜爱的歌妓出郊踏春,她站在卢少爷身边陪他看年少的纨绔驰马张弓去射几乎还泛不出几点青色的柳枝,听他对着那些歪七扭八散了一地的箭矢摇着头叹息说,这也就是纪豫持伤了手,他要还开得了弓,也犯不着看你们这些蠢货丢人现眼,一点劲没有。说完还连着叹了几口气,仿佛很是瞧不上眼的样子。
她悄悄把视线往下溜到他的右手,纪舒平左手轻松持着缰,右手自然地垂在身侧,小臂藏在袖管里,从背后看过去依然是肩平背直的挺拔模样。若不是卢少爷提过,她竟全没注意到他接她的茶、递她的酒,交接东西的时候,伸出来的都是左手。她有些懊恼自己居然不记得八年前见他的时候,记忆里的他明明并不是个左撇子。
秦何限还记得救了她性命的那一组追星赶月的连珠箭。卢少爷的眼睛刁得很,平生只愿意看最好的东西,他说是好的,那确然便是极好。那样好的箭术,如今却连弓也张不开了吗?
纵然人间不如意事常八九,她自己一生尚未过半已见过太多颠沛流离,总归还是觉得……真是太可惜了。
秦何限的父母葬在栖霞山西郊一处幽静的山坳里,官道自然是不通的,马车也进不去,好在她一早便有所准备,出门时便换了方便活动的轻简衣衫,和她平素里盛装繁饰的模样比起来,难得的清丽明快,与山野春趣颇为相合。
车夫端了脚凳要引她下来,她一只脚还未踏出去,却见纪舒平牵了马过来,喊车夫稍等一等。
“秦姑娘坐我马上吧。此去怕是还有一段距离,多少省些脚力。”
她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马。栗棕色的高大马儿在他手底下安静而柔顺,深黑的眼睛安详地看着前方,睫毛密而纤长,似乎比花楼里的姑娘还要好看。她不懂马,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当年载过她的那一匹,只是眼前的画面奇异般的与八年前微妙地重合在了一起,人还在,连善意的语气也和当年如出一辙。可是到底不同了。
秦何限只微微的晃了一下神,抿了嘴轻轻笑着应了,这一回终究没劳烦他将自己抱上去,借着车厢上略高的踏板,稍有些生疏地爬上了马鞍。纪舒平牵稳了马,向她问明了方向,便举步朝山路走过去。
山路被连日的春雨浸润,还不到泥泞的程度,只微微泛着松软的深褐色,马蹄踏过的时候轻柔得几乎没有声音。纪舒平牵着马走在她旁边,他不是十分健谈的那种人物,却也不至于寡言,何况清谈闲叙本就是秦何限的长项,一路有说有笑,倒是不觉路远,仿佛没走多久便到了地方。
秦何限平时不方便出门,悄悄辗转托了人拿钱雇了住在附近的乡亲帮忙照管一下父母的坟茔。看起来照管的人还是颇尽心力的,坟上青草剪得齐整,墓石也擦得干干净净,香烛供果都还新鲜,想是昨天才刚祭扫过。秦何限瞧了一眼,笑着说,这倒挺好,以后我来与不来,总归都有人惦记着。语气轻轻的,也听不出什么情绪。纪舒平听着总觉得不是味道,本想开口说点什么又被她不着痕迹地牵开话头,只好动手帮她摆放带来的祭品。
纪舒平是外人,只敬了一炷香便礼貌地走到了稍远处,容她与父母烧一陌纸钱,安静地说说体己话儿。他站在系马的地方等她,山麓一带离附近的人家还有一点距离,浅浅的山道不太经常遭人践踏,便有茂盛的春草这一点那一点地侵吞过来,路边的灌木更是长得疯,丛丛片片的遮人视线。饶是纪舒平的眼力,也直到离得很近了才看见一位拄着拐杖的老妇人,颤巍巍一步一步沿着山道走下来。
老人家走得很稳,许是为了瞧清楚路,连头也不怎么抬。然而走到近旁时,也许是一时看岔了眼,拐杖支住的苔藓底下不是松软的泥土,而是光滑的硬石,打了个滑,身形便晃了一晃。站在一旁的纪舒平下意识道了一声小心,一步上前扶稳了她。老妇人也有些惊魂甫定的样子,扶着他的手站稳,一迭声地道着谢抬头去看他。一抬眼瞧见一张生面孔,明显地愣了一愣,恰赶上秦何限挎了篮子从坟冢那头走过来,注目瞧了一瞧,唤了一声,吴婆?
吴婆回过头去看她,老眼昏花似的上下打量了几遍,终于恍然大悟一般地啊了一声。
“阿秦?……你是那个,会弹琵琶的秦家的姑娘儿吧?啊哟,长高了许多,出落得比小时候好看得唻,不开口我都不敢认。怎么蛮多年了,也不见到你回家里来看看?怪道他们讲你嫁到老远的地方去嘞,格辰光回来给爹妈扫墓哇?喔,格个定是你家郎君了,生得蛮高蛮高的,挺秀的唻……”
吴婆说的不是官话,临安方言里还掺杂着一点乡下的土音,拉着秦何限说话的时候有些激动,语速偏快,饶是纪舒平已经在临安居住了十来年,也不能完全听懂。可这最后一句显然是听懂了的,他有些啼笑皆非地溜了眼神去看秦何限,哪知道正赶上秦何限也抬了睫毛去瞟他,目光相撞的时候她勾了勾唇角,仿佛觉得有些好笑似的,似乎是想启唇纠正,却被纪舒平抢先一步。
他自然而然地伸过手去扶刚从秦何限那里扭过头来、眯着眼睛想把他瞧得更清楚些的吴婆,弯下腰去指给她看近处地上一滩泥泞的水迹。
“吴婆婆,您当心地上湿滑,别踩了进去。”
这个抢先叫她觉得诧异,不禁怔了怔。吴婆连声地应着好,换了个目标拉住他,絮絮叨叨地问这问那。纪舒平微微地笑,答得避重就轻。吴婆不太听得懂官话,鸡同鸭讲起来倒也没觉得哪里不对,扶着他的手自顾自地说得开心,直到两人一直陪她走到了村里,还热情地招呼他们留下来一起吃饭,好容易才找到借口谢绝。
纪舒平拉着马伏下来让秦何限踏着一块大石头上了马背。牵着马走出来的时候还不是饭点,春光里农事正忙,村子里空荡荡的没几个闲人,只有倚在门边纳着鞋底的老妇人,几个夹着竹马撒欢奔跑的才总角的小孩儿,好奇地探头瞧了几眼,扭过头又羞怯地跑开了。狭窄的乡间土路没怎么修整过,曲曲绕绕的,路边活泼泼生着一丛一丛的新草,空气清润得仿佛透着甜气。
“吴婆年纪大了,今日说过的话,明日或许就忘了。何况我家里早已没有别人还住在此近,便直言我不是什么良家娘子,亦不会给什么人带来麻烦……”
她瞧着纪舒平的背影,不自觉地微微笑了起来,声音柔和地说。
“还是多谢你。”
纪舒平没有正面答,只牵着马笼头半回过身来,神态里带着随和的亲昵,笑着看她。
“孤山,还去不去了?”
她定睛看了他一会儿,突然便笑了起来。把那些因着偶遇故人而泛起的,柔软却脆弱的情感小心地收拣起来。还是那个率性恣意、洒脱自如的秦何限。
“去。怎么不去?”
【注】
•标题典出《诗经•郑风》。
•吴婆的方言腔调我就是瞎掰个气氛,不要在意那些假吴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