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格子
评论:笑语/求知
凯勒·默林站在佩奇议员家略显昏暗的待客室里,夕阳把影子拉得像一具被吊起的尸体,手中的议员奖杯沉重得令他安心,他发现自己的手一点都没有颤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不会再因为自己即将要做的事而颤抖了呢?是因为刚刚为自己开门的门卫甚至没有认出自己,只是把自己当作来抗议的难民吗?是因为那个女记者临死前还在短视频平台发布着措辞浮夸,引导网暴的标题党新闻吗?还是因为,在得知胜诉,走出法院的那一刻,迎来的不是恭喜和祝福,而是唾弃、辞退、殴打甚至于枪击呢……
默林的手指反复擦过奖杯上铭刻的烫金字母,“敬正直的巴里·佩奇”,尊敬的巴里·佩奇议员日理万机,于是他这位“难民”的等待时间就显得额外漫长,将他的思绪一并拉远到已然鲜少问津的十年前。
他想起自己也曾拥有过这样漂亮的一面墙,锦旗、奖杯、奖状,编织成短暂易碎的轻飘飘的过往。十年的时光太漫长,以至于他已经忘记了哪个时刻起,他已经完全告别了这些一触即破的记忆,主动或被动地舍弃了曾经最珍视的“老师”这个称谓,不再对暴力感到恐惧,奖杯于他的意义,只在于分量。
是的,分量。
走廊里响起频率稳定的脚步声,默林记得这脚步声,它总是彻夜在梦里响起,带着虚假的笑容或是愤怒的声讨,他想起听证会上佩奇议员的声音:“我们绝不允许任何潜在的威胁靠近我们的孩子。”那声音在麦克风里有些失真,却永远在凯勒的鼓膜里生根。他笑着对记者说:“正义必须被看见。”这成了他们的标题,成了他们的口号,也成了默林家门外大红油漆刷下的标语。
他看了看时间,三十四分钟。
他在这里等待了三十四分钟,好像等过了自己人生的三十四年,他几乎感受不到自己的呼吸,仿佛心跳也在与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共鸣。夕阳已经完全落了下去,接待室里一片昏暗,他稳稳举起奖杯,开始默数。
咔嗒。
门开了,奖杯也应声而下。
第一下砸在肩胛骨,声音像枯枝被靴底踩裂的回声。佩奇发出惊慌失措的痛呼,试图逃离。第二下已经落在他的太阳穴上,血溅在《欧洲近代史》的精装封面上,如同一幅拙劣的抽象画。默林将他拖回接待室。第三下、第四下……直到镀金的杯口粘满碎发和骨屑,直到议员的身体瘫软波斯地毯上,像一袋漏了米的破麻袋。
默林将他的身体摆正,倚着接待室的沙发面向自己跪好,将奖杯上的血迹和指纹擦拭干净,从窗户翻离。
他戴上兜帽向会场走去,巴里的女儿,年轻的社会活动家莉莉·佩奇正在那里准备晚上的讲演,以至于错失了与父亲的最后一面。
他要向她和所有人证明,自己的确是恶魔,却不是她描述的那一种。
会场外临时搭起的灯架把夜色切成一格一格的冷白光。凯勒·默林把兜帽压得很低,像一道被剪下来的影子,贴着围栏滑进后台。
后台比他想象的还乱:横幅、易拉宝、没贴完的标语——“让真相发声”。他伸手抚平一张卷边的海报,指尖在“真相”两个字上停留了两秒,无声地笑了一下。
杂物间里多余的工作人员制服还不少,他随便套了一件在身上。
莉莉·佩奇在舞台中央彩排。
她穿着黑色西装外套,领口别着一枚小小的银色话筒徽章——那是她父亲去年送她的“成人礼”。她每念完一段稿子,就低头在便签上改词,羽毛灯光把她的睫毛在颧骨上投出一对极薄的刀影,显得专注又自信。
凯勒在侧幕条旁站定,隔着十二米距离看她。
十二米,恰好是当年教室第一排到讲台的距离。他曾在那段距离里无数次举起手,示意学生“可以开始提问”。
他的思绪蔓延到自己第一次站上讲台,他将“Rara temporum felicitate, ubi sentire quae velis, et quae sentias dicere licet.”(人们敢想敢说是时代的馈赠)写在黑板的左侧,用粉笔重重圈出 rara(稀有)与 licet(被允许)两个词,然后转身告诉学生:“你们今天能大胆地质疑我,请记得——这并非理所当然,而是这个时代的馈赠。”
他没有想到自己就死于这一份时代的馈赠。
就好像他也想不明白,11岁的莉莉究竟是从哪里编造出了那么详细的细节,那么震慑人心的过程,自己如何在地下室对她施暴,又如何威胁她闭口不言。然后又将这一切告诉那些擅长煽动的记者,连同自己的身份和住址一起。
以至于,就连法庭的判决都无法向人们澄清,他从未拥有过一间有地下室的屋子。
“屋子说不定有暗门。”
“他说不定有别的房产呢?”
“莉莉是个好孩子,一定有个地下室,只是被默林藏起来了……”
陷入回忆的夜晚不会太长,在默林回忆到那位自称正义的警员持枪袭击自己,让他“滚出南安普顿”的时候,莉莉的演讲开始了。
“谢谢大家来听我的讲演,我的故事并不复杂,一个被老师伤害的小女孩,最终鼓起勇气,赶走了恶魔的故事。很多人不止听过一次。”
默林,作为被赶走的恶魔,站在后台看着她的背影笑了起来。
“但我其实是无比幸运的。勇气、支持、信任,不管缺少了哪一环,我都无法坦然地面对这一段痛苦的回忆。我会自责,我会,我会崩溃,我会不断地反刍那段记忆并默默问自己,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默林回忆起这十年来纠缠着自己的梦境,看不清面貌的人居高临下地对自己举枪,发出的子弹仿佛有灼人的圣光,带着审判击碎自己的心脏。
“而我的这份如果,是许多人的当下。”
“十年前,如果没有你们,我不会有勇气站出来。”
“所以十年来,我一直致力于把这份勇气分给所有人。”
“被伤害不可耻,伤害别人才可耻。所以请各位不管经历了什么,都勇敢地说出来,我们会支持你,陪你一起度过。”
“有一句拉丁语的谚语,与各位共勉。”
“Rara temporum felicitate, ubi sentire quae velis, et quae sentias dicere licet.”(人们敢想敢说是时代的馈赠)
“沉默才是对罪恶的纵容!”
默林猛地抬起头,他感觉久违地,某种怒火从自己压抑的身体里迸发出来,他拿起后台多余的木料,大踏步走上舞台,对着莉莉重重挥下。
木料划破空气,呼啸声从话筒传出嗡鸣。
那是一根拆自布景框架的松木,带着毛刺与钉子,像一柄仓促铸就的审判。
它砸在莉莉太阳穴的瞬间,发出钝而湿的“嘭”——像熟透的果实坠地,又像十年前法庭木槌的最后一次落音。
女孩踉跄前倾,昏厥倒地。话筒“嘭”地滚落,发出一声巨大的杂音,呼啸着掠过观众席上空。
观众席爆出第一声尖叫,随后是第二声、第十声——浪潮叠起。
默林没有停。第二下落在她后脑勺上,像当年他肩膀子弹击穿时溅出的血。
默林浑身是血地起身,一时之间,甚至没有人敢上前。
“默林。”
“是默林……”
越来越多的人认出了他。
血顺着他粗糙的手上的纹路流到他的袖口,然后流到他捡起的话筒上。
他声音沙哑,已不再有年轻教师的清澈和意气风发,他站在台上,一如他曾经站在讲台上。
“我是凯勒·默林,”血顺着话筒的金属网纹滴落,在木质舞台上砸出细小的、暗红的花,“也是你们口中的恶魔、强奸犯、不配活着的人渣。”
“莉莉这十年有勇气、支持、信任。我只有一间地下室,”他表情平静地仿佛没有刚刚在众目睽睽之下袭击了一个少女,“只有一间你们编造出来的,子虚乌有的地下室。”
“我永远无法证明自己没有的东西。”
“所以我也不会再试图向你们解释什么。”
“南安普敦的阳光不过是虚假的灯光,为了满足你们挥刀的欲望和饥饿的正义感搭建的舞台……”
后台的电闸上的定时装置发出一声脆响,舞台的灯光应声而灭。
黑暗里,只有人群仓皇的惊呼和默林逐渐远去的声音。
“如果真相没有獠牙,那么谣言就会失去理智。如果诬陷没有代价,那么‘正义’就会变成任人取用的利刃,只刺向无辜者。”
“我来做那个代价。”
而当人们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想要追上他,想要了解更多的时候,却发现,默林已经消失在了夜色之中,就像他从未出现过一样。只留下那个沾满血迹的话筒,静静地躺在舞台上,见证着这一切的发生。
“呀……兄长,没想到你还蛮会说的嘛。”
眼见伽蓝从房间里出来,守在门口的茉莉安阴阳怪气的说道。
“呵,我也没想到你耳朵还挺灵的。”伽蓝撇了撇嘴走了过去。
“诶,我可说好啊,当年我才不是真心想去救你,老登非要拉着我们一起去我才被逼着去的!”茉莉安紧跟着伽蓝的脚步。
“哦。”
茉莉安被这一声“哦”噎了一下。
“诶你别不信啊,其他人可能是真心要去救你,但我可这不是。”茉莉安不依不饶的说。
“行,行,我知道了。”伽蓝在前面白了一眼。
“什么意思?我看你还是不信!”茉莉安有点急了。
“我信,我信还不成吗,我们抓紧赶路去琼蟹那里吧。”伽蓝翻身坐上惊雷。
茉莉安终于没忍住开始气急败坏:“bur,你这人怎么有的时候比斯卡莱特还气人,我说的都是真的!”
要他信茉莉安的那些鬼话,当年一直守在自己身边不愿意走的还一直絮叨着“你可不能死啊你死了就少个人跟我打架了”的不知道是谁,真以为自己当时睡着了啊这小丫头片子。
伽蓝勒着缰绳直接骑着惊雷扬长而去,听得茉莉安在后面大喊大叫不知道叫个什么劲儿,他终于还是一个没绷住。
“哈。”
“怎么样,伽蓝先生?”
名为加拉哈德的猎人焦急的询问着从宿舍中走出的猎人,伽蓝沉默了几秒后摇了摇头。
“那种情况下能保住性命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伽蓝喃喃道。“但脸上的创伤只怕是……”
“可恶。”加拉哈德一拳打向墙壁,但似乎是害怕吵醒熟睡中的少女,拳头在接触到墙壁的最后一刻停了下来。
猎人的生活本就如此,面对那些远超一般人能力所及的巨兽,最老练的猎人也可能会有性命之忧,前一天还聚在一起欢笑的伙伴可能转眼就葬送龙口,伽蓝在自己不算漫长的猎人生涯中已经见证过了无数离别,这次的甚至都算是不错的情况了,至少没有人牺牲。
至少没有人牺牲。
本该高兴的才对。
但看到那片狰狞的,赤红的,遍布少女原本素白清秀的脸的疮疤时,伽蓝想起了那位有极为在意自己容貌的三姐,即使在最凶险的狩猎之中,她也时刻保持着自己优雅完美的仪态,不允许任何一丝细小的划伤存在于自己的脸上。
十八岁,原本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却遭受了如此的意外,伽蓝很难想象少女醒转之后会受到怎样的打击,他拉着原本要返程的茉莉安探讨了许久,动用了两人毕生所学的一切医疗知识,甚至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以最快的速度飞书传讯询问了斯卡莱特与自己的父亲,但最终得到的答案还是
无能为力。
看着眼前垂头丧气的梅露辛与加拉哈德,伽蓝也明白那伤口不仅存在于少女的脸上,同样也深埋在了整个小队成员的心里。
伽蓝一手搭载加拉哈德的肩头:“别让自责和愤怒淹没自己,加拉哈德,你的小队现在正需要你。”
加拉哈德默默不语,只是用力的紧握住了双手,轻轻地点了点头。
随后,伽蓝又转身向一旁低头坐着的梅露辛说道:“小梅,看好他们两个,别让他们做傻事。”
梅露辛抬头看向伽蓝,他的噙满泪水的双眼中此刻也是一片猩红。“好。”
“我还会再来的,打起精神来,诸位。”伽蓝脸上似乎有一抹挥之不去的担忧,“我的兄弟那边传来了一些消息,我们可能有大麻烦了。”
——数日后——
‘城高人’来袭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杜尔萨拉,伽蓝也做好了阻击琼蟹的整备,但临行之前他还是选择再看望一次御茶子。
咚咚,伽蓝敲了敲门。
“请进。”少女的声音从房间内响起。
伽蓝轻轻的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苏醒的少女如他所料的没有什么精神,从前充满了活力,闪闪发亮的眼眸中如今只剩一片愁云惨淡,两人对视着沉默了片刻,伽蓝迅速的整理了一下心情,收起脸上担忧的神色走了过去。
“嘿,御茶子。”伽蓝轻声说着,坐在少女床边。
少女点了点头,半晌说不出话来。
伽蓝从怀中摸索出一个小瓶子,放在御茶子床头。
“这是……图图茶和我的姐妹一起做的金平糖。里面有痹鬃龙的痹刺和树兰蜘蛛的提取物。”伽蓝嚅嗫着,“我尝过了,口味有点独特,虽然没办法治好你的伤,但至少可以让你睡个好觉。”
“好。”少女轻轻的应了一声,她咬了咬嘴唇,似乎是用力的思考了一下之后,问出了那个问题:“我的伤,还会愈合吗?”
她终究还是问了这个问题。伽蓝心里想着,于是,他向少女讲述了自己曾经的经历,那段掩埋在风雪中的,痛苦的回忆。
他从兄妹的牺牲,讲到自己绝望的纵身一跃,而后是自己在风雪中艰难的求生,无情的寒冷将脸上的伤口冻疮发烂。
“那时我也以为我的脸没救了。”伽蓝回想着,“不,不是脸没救了,而是我那时已经要放弃自己生的希望了。”
“但就在我万念俱灰的时候,我父亲带着我的兄弟们冒着生命危险,顶着风雪和怪物在雪山深处找到了我。我曾经以为,我父亲的旅团,我的家只是一个散装的,拼凑起来的东西,但当他们找到我时,我从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看到了由衷的欣喜。在他们的轮番照顾下我脸上的上才终于愈合,虽然留下了这道伤疤。”
伽蓝抬起头,看着御茶子那只完好的眼睛。:“身体上的疮疤终会愈合,但心中的伤痕却总是难以抚平。我的兄弟总说我有些没心没肺,但我也花了很长时间才在他们的陪伴下放下了过去。”
“曾经的我有他们,而现在的你,有加拉哈德,有小梅,还有我们这些朋友。不论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不论你的伤疤能不能治愈,我们都会陪你一起面对。”
少女用力的点了点头,泪水从眼中夺眶而出,滴落在被子上。
伽蓝拿出一块手帕,递给少女擦干眼泪,随即又取出了一件物品。
那时一张素白的,散发着珠光的,雕刻着优美纹样的半脸面具。
“这是图图茶用他最喜欢的云锦龙的鳞片,委托布里小姐制作的面具,里面放了用药草制作的内胆,戴上之后可以帮助你的伤口愈合。他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所以拜托我送给你。”
“你可以接受自己的伤痕,大胆的展示给世人,也可以戴上面具,将疮疤隐藏起来,作为朋友,我们能提供给你的,是一份选择的权利。”
“我听加拉哈德说了,这次你会留在后方进行补给任务对吧,那我们的背后就交给你啦。”伽蓝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等击退琼蟹之后,我也会带着图图茶去东多鲁玛,到时候我们在那里再会吧。”
少女终是勾起了勾起了一抹笑意,抬头说道:“好,我们东多鲁玛再见。”
伽蓝走后,御茶子拿起那瓶金平糖,倒了几颗放在嘴里,入口先是一股浓郁的花香直冲鼻腔,随后舌尖接触糖粒感受到些微的刺痛和麻痹的感觉。
口感确实很奇妙。
麻痹感结束之后,一丝丝清甜在口腔中蔓延开来。
即使听伽蓝说了那么多,但御茶子仍然不清楚自己的未来的路究竟会去往何方,但至少有一点他说的没错。
少女脸上的刺痛开始消退,思绪也紧跟着平静起来。
自己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