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格子
评论:笑语/求知
“老师,您终于醒啦!”欣喜的声音透过有些朦胧的耳膜传入脑海,但麻木的神经将其当作无法处理的噪音虑了个干净。
知觉逐渐恢复的过程令人焦急得油然产生一种破坏欲,然而不听使唤的肢体却无法执行这样的指令。直到强光照入眼底,隐约的陌生声音在交谈着什么,意识逐渐回笼,强光、难闻的药剂、来来往往的人声,如同从深水中被打捞出一般,他醒来了。
“威廉·尼尔森,昨天入院,头部受伤。”例行公事的护士核对了床头的病历,在上面标记了新的一笔,“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劳驾。”脸有些苍白的尼尔森靠坐在床头,“我是因为什么,呃,住院的。”
“老师您不记得了嘛!”旁边妆容清淡的女人——威廉认得她是自己在威斯汀大学文学系的学生,名叫西丽,不知为何守在自己的病床前——好奇道,“我只听说您从酒吧出来被四轮马车撞到了头,然后在医院一躺就是一整天,吓死我了。”
“酒吧……”尼尔森揉了揉自己疯狂跳动的额头,破碎的记忆好像要被什么唤醒,他记得自己从常去的酒吧急匆匆出门,自己是急着要去……去什么?
头一瞬间疼得要裂开,他只能双手抱头,一边在床上扭动一边大声发出痛苦的呻吟。
这吓坏了西丽和护士,换上黑色大衣棕色礼帽准备下班的医生又被找了回来,好不容易按住威廉给了他一针镇静剂,又给他做了个更彻底的检查。
“目前来看,车祸让尼尔森先生失去了之前的一部分记忆,”医生把仪器放回兜里,“这种失忆是可逆的,有时候过段时间淤血散了就会好,有时候么,再出一次车祸就好了。”他开了个玩笑。
“就像格蕾特小姐新剧里那样吗?”西丽笑着说。
“原来您也是格蕾特小姐的粉丝。”医生惊讶道。
西丽正要点头说些什么,一个大嗓门就门外响了起来:“威廉那家伙醒了吗?”威廉认得那是自己风风火火的编辑,斯韦雷·汉森——威廉在课业之外也给报社写悬疑小说赚取稿费,斯韦雷当他的编辑也有五六年了。
“你这家伙,告诉我自己想了个绝妙的密室杀人手法之后就出了事,可急死我了,我抓耳挠腮就想知道你到底想到了什么超级妙的点子。”斯韦雷大大咧咧往病床一坐,不等其他人阻拦就自顾自说了起来。
手法……是了,威廉有些怔楞,记忆里从酒吧出来的自己形象又具体了一点,他正急匆匆攥着常年记录灵感的本子……斯韦雷,对我要去找斯韦雷……不,不对,我是要着急回家把点子写成小说……威廉深深皱起眉头,也许是因为镇静剂的缘故,他倒没有再像之前一样头痛不止,只是记忆里的场景仿佛隔了雾蒙蒙的一层纱,连搭在床上的手指的触感都仿佛戴了手套一般。
“密室杀人……”他呢喃着,却一点都想不起来自己之前那个“绝妙的密室杀人手法”半个字。
“对啊,你这家伙……”斯韦雷还要说什么,终于被西丽找到机会打断,将威廉的情况说了一遍。
“……大概就是这样,所以尼尔森老师很有可能,不记得那个手法了。”西丽耐心地说道,“这里是病房,汉森先生您也注意些,别吵到了病人。”
“知道,知道了。”斯韦雷不屑地撇嘴,却也降低了音量,“所以尼尔森你现在怎么样?”
“不,我想不起来……”威廉苦恼道,“一点都想不起来。我只能记起我拿着素材本急匆匆从酒吧里出来,也许是打算去找你,也许是打算回家赶稿,下一秒记忆就一片空白了。”
斯韦雷和西丽对视一眼,稍微想了想:“那之前呢?你还记得酒吧里的事儿吗?”
酒吧里……威廉模模糊糊从记忆里捡起挤来挤去的人群,嘈杂的嬉笑声,混杂在一起的酒臭味和体味……端着满到快洒出来的酒的人路过他身边,还溅了几滴在他的本子上……然后呢?然后呢……
“不记得了……”威廉挠了挠头,“我好像是因为那个手法还有一点不够完善才去喝酒的……然后,然后怎么了呢?”
“啧。”斯韦雷撇了撇嘴,好像终于接受了“绝妙的密室杀人小说”被作者忘了个一干二净这个事实,“那看来下个月不用给你预留最显眼的版面了,也省得其他人总是抱怨我豪横。你先休息吧。”
“等下,等等!”威廉突然想起了什么,摸了摸身上空无一物的病号服,“是谁把我送来医院的?我素材本呢?”
“那个,其实是我。”西丽小声回答,“我回家路上刚好看见您出事。就喊了马车把您送来医院,当时钱包钢笔落了一地,我都替您收好了放在床头的柜子里,不过里面没有什么本子……真的很抱歉……”
斯韦雷闻声起身疾走两步到床头把威廉的衣服全拿出来翻了一遍,意料之中地一无所获。西丽的声音越来越小,似乎也是意识到了自己可能漏下了老师的重要物品。
“不,没什么,”威廉揉了揉额头,“麻烦你了。大概是当时掉在什么不起眼的角落了吧,回头去酒吧那边问问有没有人捡到。附近的流浪汉经常捡了别人的东西索要报酬,倒也不算一件坏事。起码找到的概率是很大的。”
西丽松了口气,笑道:“那我立刻去找!”
“嗯,麻烦你了,就医的费用和找东西的报酬我之后都会还给你的。”威廉回答道。
“没事。”西丽羞涩地笑了一下,起身离开了病房。
“你这家伙,真是不解风情,”斯韦雷嘲笑道,“小姑娘明显对你有意思,榆木脑袋。”
威廉颇为无语地看了斯韦雷一眼,脑袋上的纱布显得有些滑稽:“她是我学生。”
“老古板。”斯韦雷撇了撇嘴,也站起身,“走了,工作忙着呢。版面我最多还能给你留一周,加油啊大作家,努努力想起来。”
“知道了。”威廉叹了口气,靠在床头闭上了眼,不知道是镇静剂带来的困意还是劳累后的疲倦席卷了全身……
出人意料的,西丽第二天带来的消息并不理想,附近的流浪汉没人看到过一个陈旧但精致的皮质本子,酒吧的常客也没有人在吧台上见过“威廉的小本子”,不过倒是有不止一个人记得威廉那天似乎跟一个戴棕色帽子穿大衣的人相谈甚欢,两个人喝得醉醺醺的,还在嚷嚷着什么“绝妙”“密室”之类的,之后两人前后脚离开酒吧,再之后外面就传来了车祸的声音。“威廉喝成那个样子出了事也不意外,他说不定会自己走到停着的马车旁把自己一头撞晕还赖人马车呢”,有着硕大酒糟鼻的老头哈哈大笑着又往嘴里灌了两口。
听着西丽复述的一切,威廉陷入了沉思,他不敢确定,但是似乎印象里的确有那么一个萍水相逢的棕帽子,那么一场酣畅淋漓的对话,他记得自己仿佛突破了某个瓶颈,思路豁然开朗……然而这些都是破碎的残片,无论如何拼凑不起来……
威廉叹了口气,摸了摸头上的纱布:“已经帮了大忙了。谢谢你。再过两天我能到处走动了,会自己去找的,说不准是哪个老朋友捡到了打算跟我恶作剧呢。”
西丽摇了摇头:“没关系,能帮上老师的忙我很高兴。”
尽管威廉一再表示拒绝,西丽还是帮他削了苹果,聊了些不痛不痒的日常,才不依不舍地离开。
威廉目送她离开,无声地叹了口气,正当他一边苦苦思考该如何处理这份感情一边努力回忆更多酒吧里的片段时,他的目光落到了衣架上,那里挂着西丽落下的帽子,是一顶棕色的贝雷帽……
第三天斯韦雷又来了,虽然他收敛了点,但还是老样子人未到声先至:“可怜的尼尔森,版面我留不了了,老伙计,纪实那边出了大案子,老奥拉夫高兴疯了,他以前成天只能跟些偷鸡摸狗的小事,写点没营养的豆腐块,这回可不一样,嘿,你猜怎么着,大明星格蕾特被发现全裸死在自己家里,门窗紧锁,现场是妥妥的密室!”他把帽子一摘,大大咧咧往病床上一坐,拿起苹果狠狠啃了一口。
“老奥拉夫关系好的警督正好负责这个案子,那老东西欠了奥拉夫人情,允许他看一些机密证据。这要是自杀,他就能好好挖一把格蕾特的隐私,大明星的隐私谁不想看啊,这要是他杀,嚯,那可是真实发生的密室杀人,比小说刺激多了。版面妥妥是老奥拉夫的了,也好,你就安心休息吧。这种大事可不是寻常能遇上的,就给老奥拉夫嘚瑟两天吧。”斯韦雷不知道是在安慰威廉还是在安慰自己。
“真可惜……我记得你还挺喜欢格蕾……”威廉安慰地看向斯韦雷,目光凝固在他手里棕色的圆顶硬礼帽上,几乎忘了后半句,“特的……嗯,之前不是还专门去看她的演出吗?”
“啊,所以我也央求奥拉夫给我透露点内部资料了。”斯韦雷打了个哈哈挠了挠头,把威廉的停顿当成他身体不适的表现,“你是不是还不舒服啊?别勉强啊,正好多休息两天。”
“嗯……我知道了。”威廉点了点头,“不过除了想不起来酒吧里的事之外,我身体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大概这两天就会出院回家休养吧。”
“咦?这么快?啊我知道了,你在躲着那个小姑娘吧,”斯韦雷嘲笑道,“丢不丢人啊尼尔森,不过也是,她总不能追到你家去。”
“少说两句吧你。”威廉叹了口气,逼迫自己不去多看斯韦雷手里的礼帽。
时间很快到了威廉出院的时间,医生的诊断跟他的感受完全一致,除了记忆的缺失以外,他的身体基本无碍了。不过,出于某种诡异的违和感,他没有告诉西丽和斯韦雷,而是自己叫了马车。
车轮咯噔咯噔驶过路面,颠簸感让人昏昏欲睡,车窗的布帘被风微微吹动,隐约将街景投入眼中……
“停车!快停车!”威廉大喊了起来,从渐渐停止的马车上一跃而下,在车夫惊诧的眼神中飞奔入人群。
“是他!”威廉一边奔跑一边寻找着一闪而过的熟悉身影,他无比确定,那棕色的帽子和皮质大衣,跟记忆里模糊的影子如出一辙,他一定知道自己的本子在哪里,至少知道“绝妙的密室杀人手法”到底是什么……哪儿去了,到哪儿去了……
威廉·尼尔森在街上一路飞奔,时而觉得自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人影,时而又觉得完全是错觉,然后他脚底一绊飞了起来,面前刚好是下行的坡道,他就这么沿着坡滚了下去,好在这次他没有喝醉,记得保护住了自己,除了浑身都疼得要断掉了以外,竟然没有什么别的问题。
那个人影自然是消失无踪了,威廉叹了口气,拍了拍衣服上的土,一瘸一拐地回到了马车旁边。
“要把您送回医院吗?”马车夫打量了他一番,不确定地问。
“呃……”威廉刚想要答应,突然想到了什么,头皮一麻,“不,送我回家去,麻烦您了。”
车轮再次滚动了起来,威廉则坐在马车里被自己的猜想惊出了一身冷汗:格蕾特死在密室,如果不是自杀呢……那么知道自己“绝妙的密室杀人手法”的棕帽子就是嫌疑最大的人……他知道自己失忆了吗?如果知道,那么他会担心自己记忆恢复举报他,如果不知道……威廉突然觉得,刚刚自己跌的一跤不像是自己绊倒了,倒像是被人推的一样……
他越想越怕,跌跌撞撞下了马车,回到家把门窗全都反锁了起来,之后不放心,又搬了凳子堵在门口,然后把自己反锁在书房里。
做完这一切,他才放下心,坐在书桌前平复急促的心跳。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尽管整栋房子都密封了起来,威廉却还是感觉自己能听到零星的脚步声,轻轻地,仔细听又会消失不见。
突然,他身体剧烈地颤抖了起来,自己现在所处的,不正是一个密室吗?后脑勺被撞击的地方剧烈地疼痛了起来,一滴汗从额头流入了眼睛,可他不敢擦,专注地听着周围的动静……
他想起来了,绝妙的密室杀人手法,在想起来的那一瞬间,他也意识到,自己无法逃脱了……一根绳子从背后紧紧绕上了他的脖子,接着,就是一片漆黑……
END.
做人
崇宁年间吾在国子监求学,得数位同窗好友,其中有一陈姓书生,与吾等谈过一件奇事。
言其家中建有豪奢园囿,但仅得一鹿居,家里人称这只鹿为老祖,鹿在府邸内通行无阻,子弟见了均要行大礼,他年少时还曾因忘记施礼而被训斥。
后知其缘故,系晋朝时陈家有一子弟,单名白字,此人深有佛缘,但性格乖戾,有高僧几次至陈家欲渡他修佛,皆拒之。高僧劝道,人生苦短,施主若为佛弟子,来生可为人也。
然陈白狂妄道,你自去修你的来世,我来世就做个浮蝶儿花贼又如何呢。遂着人将其撵走。
陈白身故,至亲与他沐浴更衣,停灵于室,定于次日出殡。然次日陈白尸身踪迹皆无,只得一只浮蝶儿扑于榻上,奇大无比。众皆认为是陈白,不愿其离去,但也不敢与其接触,恐其飞走遂闭门锁窗,日间着清水、净花入内供其取食。
过了一旬,那浮蝶儿不再动弹,似是故去。家中欲以其代陈白葬之,但升棺之时,闻听棺内有扣扣扣异响,只得再次打开,视之有一虫叩首,一指来长,浑身莹白透亮,质若白玉,好食晨露。至入秋,虫亡矣,现一狸奴,雪里拖枪,硕鼠避之不及。因此事奇异,遍传乡野,远近有好事人来家中打探。而至亲本就不舍陈白离去,其又数次死而复生,且转生之物命数皆短,不若人之长寿,盼望终有一日陈白能得人身与之团聚,于是将陈白化物养于家中。
后来晋灭,南北并立,又至隋唐亦亡,世事变迁,陈白与家人仍共度春秋,但原先的至亲早已仙去,后代均称之为老祖。
到陈生这代,老祖已化鹿多年,日渐衰竭。
吾等均认为此乃陈生戏言,但数日后,不见陈生,问其师才知陈生乃请假奔丧,待其回转后与吾等见面,陈生叹道,老祖去矣。
方又解释,此次老祖竟化为异仙,人首鱼身,貌若青年,体态健硕,尾有一丈,能通人言,是族谱从未记载过的情形,遂焚香祭祖,禀告陈白归来,前人夙愿已了。
后陈白着人送其入海,陈家子弟数次询问是否伺候不周,才要离开。
陈白答道,非也,我活了五百多岁,转世不知凡几,这才知晓,做人有做人的情趣,可是不做人也有不做人的快乐,和人住在一起已经不符合我的本性了,只是我此前没有机会告诉你们,但这次我终于可以去做鱼了哩,我很欢喜。
于是陈家自泉州送陈白入海,此后也没有人再见过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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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梦
有一生名为皮良,肚中有文章千余,一日夜间听到有人在窗外细声细气道,先生,我白日里听书,甚为好奇,可否到你处一观。
皮良不及拒绝,遂感到有人穿堂入室,携手而游。初始如入混沌境,除身边伴游外空无一物,后过崎岖山路,唯头顶有光,然一过狭口,星河山川撞入眼前,万物奇诡壮丽,与常世无一相同。尚未待他细看,蓦然间日月同天,龙凤齐鸣,飞虹落霞转瞬即逝,又现城郭楼宇,熙熙攘攘,朝代更迭,时空流转,一夕之间窥见千年。
皮良乃是凡人,如何能抵挡此等洪流,只觉得头晕眼花险些闭过气去。游伴牵引其游玩一夜,赞不绝口,归家后仍是在窗外道谢,今次对不住先生哩。但先生肚中景色确实宏伟,见地非凡,凡人无缘得见甚是可惜,不如我赠一日,先生可给世人观之。
次日皮良洗漱完毕,遇好友至,遂将夜游一事告知。
述至一半,只听外间惊呼不已,人声鼎沸不绝于耳,与友人外出,只见街头巷尾人潮涌动,对着空中指指点点,抬头一看,只见半空云雾之中异像频频闪现,有亭台楼阁才子佳人私会述情,又有千军万马两军对峙取敌寇首级,还有那神鬼妖狐精怪伴着天庭众仙巡游,如同海市蜃楼一般令人目不暇接,全是皮良所讲过的传奇异闻。
友人细看之下,发现在如此热闹的碧空边缘,云层之后有一鱼仙左顾右盼牵着一摇摇欲坠的人影走过,那人看来就和他身旁的皮良长得一模一样。
文/米琪雅
评论:随意
这篇我特别特别特别特别喜欢!!!好想看大家的评价啊!!!星星眼
祸在河流中露出修长的腰,她像一条长长的鱼,在清澈的河水中翻转了身体。
楚仰起头,看向更远处的山峦,看浓缩的四季如颜料一般从夕晖的缺口里漏下,整座山巅的命运随着他们的到来摇摆不定。粗暴的白雪骤然落下,他抖掉衣襟上的寒意,在祸的注视下开始生火。祸赤着脚踩在灰色的鹅卵石上,有苍绿的苔草在她踏过的石头上生长,她斜靠在楚铺好的软垫上,打了个巨大的哈欠,露出苍白的小小的虎牙。
楚打开行囊,取出腌渍的肉干递给祸,祸细细咀嚼起来。在干燥的松烟味中,他看到地面有米粒大小的红花顶开了薄雪。
只要他们离开,这座错乱的森林就会恢复原状。楚刀刻般的唇紧闭,如不动地藏,固执的下颌被火光投来的阴影反复勾勒。
他们在此世曾前行很多年。
祸原本的来历而今已无人知晓,只有楚的脑海深处存有淡薄的记忆。少女生下来就有浓密的黑发和牙齿,她被娩下的同时发出响亮的啼哭声,在不祥的哭声里,她虚弱的生母挂着幸福的笑容死去,错愕的稳婆手上还滴落着腥臭的血液,就在众人的目光中发了疯。婴儿哭累了,将小指伸到自己的口中,吐出了泡泡。当夜,她出生的小城被百年不遇的地震袭击,楚在瓦砾和尘土间掀开烧焦的梁柱,这婴儿被襁褓裹得严严实实,皱着鼻子咳嗽,没有丝毫受伤的迹象。
楚是受老师之托才赶到了这座小城。老师讲述过的往事里,很多触不到的岁月便着落在这里烟青色的天空和水墨一样聚散的鹤群。老师在观星台看了很久,在楚要出城的那一刻握住了他的手臂。
你止语吧。老师这样告诉他。在他试图领会老师意图的时候,夏雨倾盆而至。
楚看过很多的星星,他相信人与尘世的命运彼此关联,而星星的光辉会指引他察觉到一些往往被凡人忽略的暗示。他的老师曾带着欣慰的笑意,看自己最自豪的学生短短数年就读透积攒了半生的书籍。老师教导他理解星与万物的连接,面孔与掌纹之间的差异,烧裂的龟甲昭告的未来和悬浮的茶梗可能的寓意。所以他见到祸的第一眼,就知道她是老师希望他找到的人。
楚凝视着婴儿,她睁开了眼睛。楚从她透亮的眼眸里看到了日升月落,看到了纤薄的雾和锋利的浪,看到了茫茫红尘上古蛮荒,看到了如晦风雨中比夜更浓更沉的黑。他张了张口,从这一刻开始,再也没有说话。
楚记得自己在古籍中看到过的记载,也记得老师忧伤的叹息和宁愿焚毁也不给他看到的信笺。楚相信老师是希望他能挽救那位精疲力竭的母亲,他隐隐猜测到老师与那兼任了女性和母亲两大圣洁之职的女子之间缠绕的过往,但他来得太晚了,当老师在观星台上看到星辉闪烁,知晓使知晓本身成为罪恶。
楚自愿成为这孩子的庇佑者、监视者和引导者。
祸从诞生之日起就生活在突发的意外和灾难的旋涡中,但她茫然无知,懵懂间成就无法赎罪的天真邪恶,她对着虚空咯咯笑起来,门外的街道就会扬起让人咳嗽的灰雾,她因饥饿发出细弱的哭泣,三里外断流的干涸河道会因容纳不了突增而至的浊流泛滥成灾。
楚默默地尝试照料这个孩子。纵然这孩子并不寻常。
他闭口不言,用高明的占测术数换取粮食,煮出表面会泛起一层油皮的米粥,再吹到恰当的温度,一口口喂给小小的女婴。他雇用过朴素的乳娘,也比划着询问过照料婴儿的注意事项。他不能算十分细心,即使他已经竭力做到自己所能做到的最好,但总有些地方有所疏漏。可是祸平安无恙地成长了起来。她是不祥的化身,也许正因如此,不祥本身不会莅临于她身侧,而是用旁人的病痛灾劫,奉献给她做此世的妆点。
在牧草长到一人高的褐秋时节,楚带着已经五岁的祸在草原中穿行。夕阳将颓,原本黯淡的紫色云彩蓦然涣散成朦胧的霞光,因祸强硬地直视那角天空,落日如同戳破的蛋黄,无力地向西拖行。楚将刚刚燃起的火把用力固定,将火种小心藏好,以保证接下来的行程不会缺失光与热这至关重要的两物,他突然察觉到周围的异样,他听到风里闷钝的脚步,嗅到草间烈烈的腥臭,他回过身,一直在他身边的女孩已经消失不见。
楚抚摸着自己左手的指节,用头发作为媒介掐算祸的去向。当他顺着胸口剧烈的心音走到祸的跟前,女孩正坐在血泊中,用软软的小手从已死的巨狼怀里摸出还在微微跳动的心脏,她的脸溅上了巨狼浓稠的血,黑红相间的污渍,衬得她的脸莹白如月。而楚走到她的跟前,将她拥进怀里,让她不要看到不远处被狼群吃得七零八落的行商队的尸体。
祸平日里并没有能说话的对象,因为楚从不开口,可祸很喜爱问他问题,仿佛只要对他问出口,就已经从另一个层面得到了答案。
“究竟是因吾之故,他们才遭遇了不幸。还是因为他们遭遇了不幸,才导致吾来此地?”祸虽然才五岁,可是已经有了自己与周围格格不入的自觉。她出生的时候引发的乱象因为小城的覆灭而不为人知,之后又有楚为她小心谨慎做众多打算,但祸知道自己与他人不同。她似乎并不以此感到苦恼,只是想要更了解一点自己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楚用随身携带的柔软手帕擦拭祸的脸庞,他摸了摸祸的头发,祸则注视着他,她只要看着他的眼睛,就能知道楚想要传达的话,她盯着楚看了很久,就像在合计怎样能更快地杀了他,然后她的目光开始涣散,楚听到数十里外暴躁的狼群齐齐对着微蓝的圆月发出惨嚎。
此后楚开始容许她一人出去散步。他把玉石和青铜串起的手串套在祸的手腕,这样不论她走出多远,他也能迅速来到她的身旁。
数年间,楚带着祸避开繁华的都城,只在鲜有人知的野外前行,直到她有一日自行穿越过必死的沙漠,消失七天后才回到他怀里酣睡,楚为少女擦洗沾满尘土的手臂,看到她的掌心里写满了边境的文字,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祸穿过最危险的沙漠,只为了去看一眼沙漠对面有马贼和商旅经过的小镇。她已经足够了解此世山河大地,但她完全不了解人类。
楚不看她的脸,于是祸知道了他的拒绝。她退后两步,之后的一个月就像楚一样拒绝开口说话,她也不再接受楚为她准备的食物,她依然跟随着楚朝他拟定的方向前进,玉石和青铜的手串寂然。
楚每日都展开随身的卷轴持续记录书写,祸在他旁边抱膝而坐,她不需人教导,就能领悟这些笔划延伸的意义。她用手指指向楚那张边缘磨损的羊皮纸地图,那里有一个小点,距离他们五日五夜的行程。楚抬起眼眸看了一眼祸,祸毫不退让地直视着他,她圆圆的指尖按住的位置,有一支七角形的花朵在纸面上生长,然后萎灭成灰。
楚盯着少女已经能看出妩媚风情的眼,一时失了神。祸黑如墨泉的瞳无声息地流下眼泪,她小兽一样的神情让楚想起她十岁的时候从林间带回一只灰羽的小鸟,祸用金色的丝线拴住了小鸟脆弱的爪,这样就不会飞离她的身边,她给小鸟准备清水和草籽,还把滩泥中的蚯蚓挖出来切成一段一段,小鸟在她的掌心啄食,她新奇不已,给楚讲述她第一次感受到若有若无的痒。
但灰鸟后来挣脱了线。楚看着祸爬到巨大的树冠顶端,她探出身子,手向空中伸了出去,那只鸟就折断了翅膀,从云层一路坠落到她的手中。她倒提着灰鸟的爪,把它的尾羽最好看的一支扯下来,别在自己的鬓边,后来那灰鸟的尸体被她吊在楚的帐篷侧面,在日复一日的跋涉里风干,最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不见。
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祸是凭本能行事的山水稚子,她不畏生死,不明慈悲。楚从老师的荷包里取出一枚年代久远的铜板,他让祸的双手展开,将那枚铜板阖于她的掌心。祸有些笨拙地合上手掌用力摇晃,那枚铜板在她松手的瞬间柔软地落在草地上,楚看着向上那一面的图案,对祸点了点头。
祸露出明朗的笑涡,她站起身,毫不犹豫地向南迈步。
她成长到女孩与女人微妙的过渡边界,带着荒野而生的霸道野性,她学着边民的穿着给自己套上了别无装饰的头巾和长袍,只露出眼睛和细长的手指,仍有小贩看到她的背影就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祸置身于人群之中,露出比往常丰富得多的表情,楚跟在她身后,偶尔在某个挡住了正午阳光的檐下,深深凝视着祸的脸。
一开始楚只允许她来城镇一日,祸每每看到了想要的东西,无论胭脂水粉又或者幼童玩具,她都跑来拉住楚的袖子,一路引他来到摊前让他买下,随后楚便在集市中开设卦摊,为人测字卜卦,占算吉凶。他面含风霜,从不开言,身边携带妙龄少女,占测灵验异常。这一名声便逐渐传扬而出,楚不喜这样的流言,刻意减少了祸来城镇的频率,却更让这一传闻变得神秘,在口口相传里演变成异色的言之凿凿。
而祸也成长得更加美丽,楚甚至能感受到女孩的魅力化为实质,让他的虹膜被粉色的焦躁渗透,让他的呼吸间染上奇异的甜香。他对祸的容颜露置以忧虑的神色,而祸笑嘻嘻地把一杯煮好的茶汤递给他喝,对他的目光置之不理。
楚“哑占”的名声终于伴随着商队的驼铃和茶客的闲谈传到了腹地。更露骨的猜测开始在他们脚步前后起伏,有说祸是楚豢养的祭品,他将这名少女献祭给天地,才得以一窥天机,有说楚是祸忠实的奴仆,要护送这位流亡的公主一路平安,而祸正寻觅强力的夫君,能帮她在遥远的他乡重建国都,也有说楚是祸的杀父仇人,楚会在这女孩长到最美的时刻沽一手好价,让她成为秦楼楚馆的名妓魁首。祸每每听闻,脸上都写满了好奇的兴味,她凑到楚的跟前细细看他神色,不停地追问“是这样吗?是这样吗?”,楚便看着她,叩起食指敲击她光洁的额头。
传闻皆不值一提,自他们行迹渐显,声名已出之后,楚便放弃原先隐于荒野的想法,有些传闻甚至是他故意留下痕迹任人妄猜,楚用这些虚假的八卦笑谈做厚厚画料,把祸的奇异之处层层涂抹。但祸之美还在日复一日地茁壮,像那株穿透雪层的米粒红花,在山水荒野之间已经足够醒目耀眼,在人与人织就而成的灰质的俗世,更是引发了足够多的瞩目叠加在他身上。楚能看到那些书写着贪婪、利益、色欲的线,将祸的胴体一根根绑起,楚无声地叹了口气,向远方放飞了一只信鸽。
老师的回信到来的那一天,祸在镇上杀了一个人。
她身上有稀薄但尖锐的杀气,是以她行走市井之间,虽然少不了被人指点议论,却甚少被泼皮无赖出手滋扰,只是那日府衙的小公子和二三好友喝酒,带着跋扈长随横行霸道。祸乍入其眼,小公子便为祸姝艳容光所慑,口干舌燥心痒难耐,他手下历来擅长察言观色,上前三言两语间,便起了冲突。
祸不同寻常女子,不会为几句真真假假的荤话激得面红耳赤羞愤难当,她歪着脑袋,目中空空,思考怎么路上一直有人如此聒噪,今晚要不要捉只山鸡,剥了羽毛用地火焖熟。楚不做声地拉住祸想要避开,长随的拳头就挥了过来。
祸回过了神,于是长随的脑袋掉了,伸过来的手臂连同拇指上套着的杂色扳指一起断成了一截截,红色的血液没有阻挡地流成了一摊圆弧,最边缘的血迹迅速发干发粘,在日光下折射出邪性的紫光。祸扬了扬眉毛,惊讶原来人类的血与动物的血也没有太大区别,她嘴角弯折,亮出一个落落大方的笑容。
小公子瘫软在地,周围看戏的闲帮手中瓜子一丢,整条街道瞬间撤得干干净净。楚闭了闭眼睛,最终没有开口说话,他牵了祸的手,径自出城离开,周遭一片混乱,竟无人敢拦。
他捉住少女的手腕,在河流中为她清洗,血迹轻易地洗净了,少女黑白分明的眼眸盯紧了他,发出轻声却惊天动地的诘问:“你想杀吾?”
楚没有点头,亦没有摇头。他掏出手帕把少女的手指擦干,然后向她摊开了手掌。那是讨要东西的姿态。
祸生气起来,她自己也不知道怒火从何而来,但她瞳孔收缩,用力地咬破了下唇,此刻的戾气比方才杀人那一刻要重得多,她听到了数千米外青山崩乱的裂碎之声。祸从怀里取出折得皱巴巴的一张纸头,轻蔑地丢到楚身前的地面,在楚低头去捡纸头的同时,她像猴子一样窜到了高高的树上,她坐在树冠中某根踏实的枝丫上,冷漠地看着楚将那张纸头展开,她眯起眼睛,猎豹似的伸展了高傲的颈。
老师的回信只有寥寥几个字。
避无可避,以进为退。
“你把吾藏在荒野之间这么多年,不就是不希望吾为世人所知?吾不是愚钝蠢物,可吾为何要在他们面前自隐其身?”少女在树梢大声地宣告,“吾来告诉你,楚,你犯下的错误,你不该让吾知晓人原来只是这样而已。吾行走天地之间,万物死生枯荣,皆为偶然,皆为挣扎,皆为反复,缘何人非要忖度命运方向,又不肯接受现实,硬要将因果恩怨归于一人。吾想杀就杀,想走就走,又有何不可?”
“你想杀吾?”
祸加重了音,咬破的下唇渗出的血液鲜红,她冷冷看楚,心中想着只要他回答,不管承认还是否认,她都立刻起身,再也不要见他。
楚抬头看她,看到少女躲闪他的视线,眼圈泛红,鼻尖也泛红,他心里有一块柔软便开始沸腾,数年前种下的隐痛越来越重,重得让他痛不欲生。他从袖子里掏出之前集市上买好要送给她的礼物,那是一只铜皮木心的机械小鸟,上好发条会在掌心跳跃挪动,低头啄食。
祸收下了这份礼物。
祸从此再也没问过这个问题。
此事被人悄悄压下,楚想不明白是何方势力暗地关注,但他消息既然传给老师,想来也相当于告知了天下想要知道的人。消息总是不如人愿地传播,就像眼眶里的泪水,总是在该被按捺的时候溢出。哑占和他身侧的少女的传说在血色里纷纷褪色消失,取而代之的人敬畏的窃窃私语,这孩子不是人类,而是天地万物自生自长的妖物,她所行之处,灾祸如影随形。
这是楚不愿流传的故事,也许恰恰接近了真相。
红尘祸子。祸在茶楼包间津津有味地听说书先生这般讲解她的来历,她对此称呼颇为满意。吾乃红尘祸子,千载应劫而生,万中无一。她用手指敲击着红木桌面,有细密的冰纹顺着她的指尖簌簌铺满整张桌面,她仰起头,对楚露出漂亮的笑靥,给楚递上一杯茶。
楚看向自己的茶杯里,碧绿的茶汤中,茶梗自由自在地变换舒展,他放在唇边想要啜饮,杯中的茶汤倏然结冰。祸咯咯笑起来,楚心里便知道,与这孩子分离的时刻终于到来。
她已经长大了,他曾经需要为她铺垫的前程已经明朗,再无人能轻易伤害她,最重要的是,她也不会那么轻易地伤害此世。人类的幼儿会对挖毁蚂蚁的巢穴产生兴趣,祸则能做到更深远复杂的发泄。但是她长大了,已经度过了随心所欲喜怒无常的少年,她不会再因为今日阳光太晒将一座城镇夷为平地,她的迁怒会从更明确的细节中上升,尘世不再受这个孩子骤然起落的情绪威胁,不是因为她学会了悲悯,而是因为她对此深感无聊。
祸与楚相伴多年,楚的心意对她来说清如湖波,楚放下茶杯,她的笑容就收起。她欲言又止地抬头看了楚好几息,眉毛皱起又舒展,最后她把楚当年给他的手串上取下一颗玉珠,放到楚的手心。
祸于当夜离开。
“吾走之后,你就可以说话了吧。”祸离开之前对楚这样说。
不是这样的。楚从包裹里那枚铜板,自起一卦,在无人注视他的寒冷夜晚,他用力攥紧了那枚玉珠。
红尘祸子的故事在人间起起落落地流传了二十多年。楚回到当年老师居住的吊脚楼,观星台上已经满是尘土。楚走了一天一夜到那老师颇喜爱的青山,看到山顶有座简朴的坟茔。他给老师浇了一壶酒,把多年来与祸的所有记录埋在了老师坟的旁边。
他像老师一样每日观星,每日行卜,他时不时能听到一些似是而非半真半假的消息,他总能从中嗅到一丝祸的情绪。他能感受到这孩子坐在两人长的乌篷船里,笑盈盈地看一塘盛放的荷花,她掰开新得的莲蓬,将青白的莲子放入口中;他也听闻祸行至漆黑的溶洞,押着当地最熟悉的向导为她烧制耐用的火把,只为照清楚溶洞里每一柱特别的石头,她看完之后觉得此洞不过如此,离开时将一座山洞封起;据说天子也对祸充满了好奇和畏惧,曾在都城最大最空旷的广场宣旨召见,她姗姗来迟,仪容不整,故意对天子露出尖尖的虎牙,帝王回到寝宫竟为此吓病一场;她锦衣夜行,自由自在,吃喜欢吃的东西,做想要做的事,她是不老不死,永生不灭的红尘祸子。
楚却开始老了,他感到看书的时候眼睛会发痛,换好衣服出门却忘了要开始做什么事情,煮茶的铜壶发出空空的惨叫,他才手忙脚乱地把它移开,他看向铜镜里的自己,原来祸不在身边的日子,竟然消逝得这么迅速,与祸在一起的十几年,却像水洗过的鹅卵石,每一刻都清晰可辨,触手温凉。
吾走之后,你就可以说话了吧。楚时隔多年后再回想这句话,她这样聪明,这样强大,怎么会不知道他来到身边的目的,怎么会不知道老师希望他止语的用意。
楚沐浴焚香,登观星台。他左手执剑,右手验算,这是他第一次要做如此复杂的推演,因为祸没有自己的命星,她之一笑一颦,天涯海角均为之潮生风止,可他算到呕出血来,依然看不破祸而今身在何方,往何处去。
他掌中的玉珠突然碎裂,脑海深处,许久不曾响起的手串的声音如冰层乍破,在他耳边震吟不止。
楚夺了驿站的好马,疾驰而去。
当露水浸透了他的衣角,靴筒里陷入了恼人的小石粒,他终于看到了祸,祸如同十五岁那年一样,慵懒地坐在开满了红花的树冠,她的衣带是举国最好的织娘制作而成,薄如蝉翼,却绣上了精细的纹样,从颜色浓烈的树梢滑至楚的面前,恶作剧一般随着风动轻触楚的额头,让楚再一次回想起祸年幼的时候,在他怀里陷入睡眠时浅浅的呼吸。
他抬头仔细看祸,祸与二十年前别无二致,可他老了,他比同龄人要老得多,也许这是与祸朝夕相处却又必须分离的代价。
“楚,你来见吾了。”祸没有起身,她半坐半躺在耀眼的红花中,闭着双眼,老树的根系破土而出,结成台阶,那是示意楚向前的指示。
他走到祸的旁边,像很多年前一样握住她的手腕。
祸面色苍白,桀骜的眉眼和过去一样,又傲慢又妩媚。楚想,这孩子还是这样,半步不容退让,若要走,便是她自己想走,若要回来,也是她召人回来。他摸到祸细细的手腕,能看到青色的血管,皮肤白得几乎透明。
“吾快死了。”
少女睁开湿漉漉的眼睛,平静地看着眼前的楚。
“吾离开你之后,想了很久,想你为什么要来照料吾,想吾为何被你带着走遍天下。吾不明白。吾不想明白。”
她语气淡淡,神情也淡淡,楚只觉血里凝结的那些痛楚又开始在管脉里穿行。
“吾只知道,你想杀吾,老师也想杀吾。”
“这倒也没什么奇怪,吾能为此世带来千万劫难,能让此世尽毁又重生,吾这般无法为规则所限的怪物,你们人当然想杀了吾。”
“吾眼中,你们与灰尘无异,与蝼蚁无异,与白骨无异。可楚,你为何不杀了吾。若由吾来行事,在吾尚未觉醒成熟的幼年,就应痛下杀手,一了百了。吾在你走后才想通,因为你们杀不了吾。”
“楚,你骗了吾。”
“你以吾的保护者自居,将吾照料长大,让吾以为,吾竟与你们人类一样脆弱无着,是以行事要小心谨慎,要处处思量,要学习规则。吾本非人,却被你以人相待,便不得不披上人的外壳,生而为人,便不得不以人的局限看山川万物,这是你的第一层计谋。”
“你们称呼吾为红尘祸子,好名字,真是好名字。却偏偏也是假的,你带吾历红尘万意,带吾看春雨初降的淡青色的云层,看夏雷滚滚时闪电金色的尾光,看秋风里熟透的果子落在地上磕碰的一点汁液,看冬寒莅临,冰封的河川中动弹不得的小鱼,吾吃过北州十部最好的烤肉,喝过埋在有棵樱树院落里十二年的好酒,吾随着兴趣去追寻每一点人间极乐,吾以为这是你们人类对吾的恭敬,以能献出的最好的繁华换得吾一点手下留情,吾错了。吾到今日才知,吾为何要对人间有那一丝兴趣?那一丝兴趣是你的第二层计谋,是你用十几年的相伴,换我对人间的一点留恋。”
“楚啊,你以百里桃花乱我眼,以山光空照误我心,以七情六欲塞我感,可如果不成呢?吾便仍然是风云雷动执灾劫于身的祸子,楚啊,你的数十年闭口不言,便是你的第三层计谋罢。”
祸反握住他的手指,细细端详着楚的脸。
“你开口吧,楚,吾累了,吾从你身边降生,想从你身边离开。”
老师的书籍中曾提到,想要消弭祸子,唯有让其先坠入凡尘,而后用多年止语禅法,换一句言灵。
言出法随,言之命至。
楚用力地握住祸的手,嘴唇翕动,他终于慢慢开口。
“我带你回去。”
此言一出,祸便露出和儿时一样的笑颜,露出小小的虎牙,脸上有浅浅的笑涡。她的衣带、她的饰物、她的鞋履,连同她至尊至贵的不属于人间的身躯,便化为与此树一致的灼灼红花,散落一地任雨打风吹去。
只有一只小小的铜皮木心的小鸟,落入楚的手中。当楚给它上好发条,它就会殷勤地在掌上蹦跳挪移,低头啄食。
少女那日逼问于他,而他避而不答,可最后她收下了这只小鸟。祸的瞳孔黑白分明,眼里有日升月落,有上古洪荒,有纤薄的雾和锋利的浪,还有不知不觉,化而为人的诸多快乐。
那日她说。楚,你送给吾的这一点真心,吾很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