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39字,写了景箫变成孤儿的故事。
前三节:https://music.163.com/song?id=2530225&userid;=61043972 May It Be
后两节:https://music.163.com/song?id=28048693&userid;=61043972 I See Fire
01「愿望」
“如果要许个能实现的愿望的话,明年春天花开的时候,我想要条新的裙子。”
慰晴用手里的树枝戳着火堆,女孩儿鼻尖沾了些黑色的草灰,被她用手背蹭开,在她脸上留下一道灰黑的横纹。
“你这样子简直像上次咱们遇到的野人,还要什么新裙子。”
优娜把手绢沾了水去擦慰晴的脸,水滴溅在火焰上,明亮的火星跳出来,照亮火堆周围年轻人们毫无生气的脸。
不祥的星星已经在天空闪烁了半年,连星座都被它的不祥之光所湮灭。一个多月之前它带着诅咒坠落在北方的大地上,那时处于冲击边缘的佣兵团死伤大半,团长更是尸骨无存,年轻人们隶属的佣兵团就此解散,年龄大了些的人就在那里听天由命,只剩下一群年轻人聚在一起,找了辆尚且完整的马车,牵来一匹死了主人的小马,踏上前往南方的路,试图一同捱过这段难熬的冬天。
这条路远不像他们想的那么容易,那时候还有二十人的小队现在病死了五人,被狼人杀了八人,只剩下现在的七个人——景箫,慰晴,优娜,加西亚,夏芝,吉安,弗朗西斯。如今不祥的星星仍在天空闪烁,已经没人敢说自己还能活到明年的春天,尚且闪着希望的光芒的,大概只有慰晴的眼睛。
“我们快没食物了。”加西亚低声说,他的剑横在他膝盖上,擦得雪亮的剑刃在青年脸上投射出一道亮光,“水也是,还有衣服和武器也得修……”
“谁不知道?”弗朗西斯把枯枝扔进火里,神情里满是暴躁,声音里全是压抑着的无名怒火,“你走了这么久,看到城镇了吗?现在这周围不是废墟就是废墟,能在找食物的时候不让狼人吃了就算不错,你还想要什么?软绵绵的床和胸大腰细的妹子?”
加西亚没说话,只是狠狠地将剑收回鞘里,带出清亮的金属声响。
夏芝用手肘戳了戳弗朗西斯,这脑回路直得像头驴的家伙似乎终于在诗人的提醒下发现自己说得过分,咳嗽了一声之后也陷入了沉默。
景箫忍耐着自己的暴躁,将注意力集中在一片被卷进火焰的草叶上。它被烧得发黄卷曲起来,正在噼噼啪啪地与它的命运做无谓的抗争。
有人伸手拍了拍景箫的肩膀,大男孩没说话,只是沉默着抬起头看着拍他肩膀的女孩。
“给。”姑娘的眼睛里闪着火光,铁质的杯子里盛着化开的雪水。
少年没接,倏地站起来。
“我去做个巡逻。”他提着长刀,刀尖在地上划出长长的伤口。
那片草叶终于化作黑色的灰,随着少年的动作飘散在火和空气里。
其实景箫时常会怀念自己叫慰晴是姐姐的日子。
那时候他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鬼,慰晴长他两岁,他和慰晴在人贩子手里遇见的时候还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慰晴带着他掉的时候他也只有十岁,那时候又瘦又小像个泥猴儿的小男孩总是被人欺负,打不过大孩子的他便只能坐在土里,在他人的嘲笑声中大声嚎哭,鼻涕经常挂到嘴里,然后被慰晴用手帕擦干净。
那时候他喊她叫姐姐,被打了的男孩会哭着抱住女孩的腰诉说自己的委屈。而慰晴会跪在地上,用手指梳理他掺着灰与土与血的头发,告诉他男子汉不能这样没出息的流泪。
“男儿有泪不轻弹,男儿膝下有黄金。”
慰晴经常一边给他梳头一边这样说,她声音柔软甜美,模样精致,经常会有路边的人冲她吹口哨,而她则牵着景箫的手从那些人面前走过去,娉娉婷婷,袅袅娜娜。
那时候他不知道这两个词的意思,直到后来他做了佣兵后,在他们护送的商队里搭顺风车的老诗人也这样形容慰晴,他终于忍不住问这两个词汇的意思。
“那就是用来形容你姐姐那样美好的姑娘的。”那时候老人这样笑着告诉男孩,十二岁的景箫把有他半身长的刀横在膝盖上,倏忽便红了脸。
“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老诗人笑着敲击马车的车厢,口中吐出景箫听不懂的词句,“这是形容姑娘们最美好的诗句啦。”
听不懂,却那么好听,他一直记到现在。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少年在远离火堆的地方坐下了,嘴里念叨着那两句诗。
他最近有些受不了队伍里过于压抑的气氛,所有人都在恐惧未知的第二天,他也一样,并且他敢保证,就连一直笑着的慰晴也一样对于未来抱着恐惧和不安,毕竟她是个过于敏感又太温柔的女孩,盘踞在她心中的那份恐惧绝对不少其他人分毫。
就算她才刚刚说过明年春天的愿望。
……这算什么啊,这是为什么啊?
他见过抛妻弃子的男人,遇到过逃离家庭的女人,也认识弑父杀母的逆子,他们的人生,哪一个过得都比他自己像回事,都比慰晴像回事。
一个能够被最美好的诗句形容的姑娘,为什么就和他一样,活成了现在这幅畜生般的模样?
“……这算什么啊?”
他将刀尖狠狠的扎进土里,对自己发出带着哭腔的质问。
02「鲜血」
第二天,残余的佣兵小队继续上路。
几个年轻人比起昨晚更加沉默了。今早他们埋葬了一个同伴,后半夜狼人突然袭击了过来,守夜的吉安只来得及发出警报就被那只畜生扎穿了胸口。景箫将它一刀截作两半,它的上半身竟然还带着从腹腔里流出来的肠子向前爬,那双爪子带着吉安的血和它自己的血,在泥土里抓出腥臭的黑色痕迹,最后他们把那东西剁成了尸块才停止了它令人反胃的蠕动。
吉安被扎穿了心口,他坚持了半个晚上,在太阳升起来之前死了。他死的时候景箫正在外面看守,少年能听到马车里优娜的哭声。黑皮肤的女孩现在还在哭着,她是这队伍里最大的女孩,和普通的女佣兵不一样,她就算在这逃命的日子里也注意着自己的仪表,平时总是快乐而精致,景箫从没见过她哭成这个样子。
“……哭得真够烦的。”景箫蹲在马车前面皱着眉头,他的头又开始疼了。
“优娜喜欢吉安,喜欢他很久了。”夏芝蹭到景箫身边,“不是你对你姐姐那种喜欢,她想和他结婚的。”
“我知道。”景箫不想说话,只是机械地用手套蹭着刀刃。他的刀没东西可擦,上面狼人的血已经凝成了锈迹般的褐色。
“可是弗朗西斯喜欢优娜。”夏芝继续多嘴。
“我也知道。”景箫突然想把夏芝踹下马车。
“所以你别板着一张脸啦,慰晴在担心你。”夏芝终于把憋了半天的话说出来,眉毛都垂了下去。
“我没怎么样……我就觉得,这日子过得也太不像日子了。”他低着头,睫毛遮住他暗红色的瞳仁。
“吉安死的时候一直抓着优娜的手,他也喜欢她。”夏芝声音很小,似乎怕车厢里的弗朗西斯听到,“如果他不死,会和优娜结婚吧。”
“别说了。”景箫哑着嗓子。
“真好啊,你说谁有那么好的福气和慰晴结婚呢?”夏芝抬头看着天空,两颗太阳在他眼睛里闪烁。
“……别说了。”少年狠狠的捏着自己的衣角。
“唉,真是太遗憾了。吉安如果和优娜在一起,他们的孩子一定很漂……”
“我告诉过你他妈的别说了!给老子闭嘴!”
景箫突然狼一般怒吼着扑上去,抓着夏芝的衣领把他按在地板上,瞳孔里仿佛烧着火。
夏芝躺在马车地板上咧嘴笑了:“这样就正常了,你姐不会担心了。”
景箫一愣,手不觉松了。
夏芝突然反扑,少年在反应过来之前被比自己大三岁的青年撞在车厢木板上,他双手钳子般掐住景箫的脖子,保持着那个笑容说了句什么。景箫没听到他的话,他只觉得后脑生疼,脑袋里像是掉进了陨石,幻觉中似乎脑花都被炸了个稀巴烂。
他好像又回到小时候了。
女人坐在地上哭骂,大声对让他叫作爸爸的男人说,你这个畜生,你毁了我一辈子。
他不懂为什么那个男人毁了女人的一辈子,他只是害怕,他看到男人再次抄起房间中间那把伤痕累累的高脚凳子,嘴里咒骂着抡向女人——他偶尔会坐在那里吃饭,那是没人在家的时候,他才能坐的地方。
女人尖着嗓子大叫起来。
“杀人啦!乐正家的杀人啦!”
她一边叫着一边向门外连滚带爬的跑,而他只是站在窗户下面,愣愣地看着他们,就像看马戏团的表演。
男人咒骂着追了出去,家里又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乐正箫无所事事,抬脚向外面走去。男人的咒骂和女人的尖叫被他抛在背后,街坊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男孩,而他只是踢着脚下的石子,往镇子外面走去。
这世界是真的讨厌。
有谁从他后面冲过来,他后脑上着了一下,一瞬间痛得眼前模糊一片。
也许只过了几分钟,在景箫印象里却像过了一个世纪,他感觉自己脸被人掴得生疼,眼前聚焦的时候只看到夏芝惊慌失措的大脸。
“我日终于醒了,你可吓死我了祖宗。”夏芝一屁股坐回去,马车泛着霉味的地板发出嘎的一声呻吟。
“你他娘的把我打蒙了?”景箫不可置信地摸摸自己后脑勺,那里还残留着隐隐的痛感。
“不是故意的……你撞到车厢上了。”夏芝嘟嘟囔囔。
“嘶……我日你大爷。”景箫坐直了,揉着自己脑壳。
“我操你口味真重。”夏芝做出个呕吐的动作来,“前面有个废弃镇子,今天要不要去那扫荡下?毕竟没吃的了。”
“随你吧,我有点晕。”
少年放弃了恢复精神,往地板上一躺,闭上眼睡着了。
相比而言,景箫更喜欢在这种废弃的城镇里过夜。在这种地方他们能找到足够他们生活一段的物品,也能找到足够坚固的房子,这样全部人都能得到良好的休息而不用担心狼人突然上门找茬。
他靠在房间的墙上,床上躺着哭累了睡着的优娜,她旁边躺着慰晴,其他人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弗朗西斯从不知谁家找出一瓶酒,睡前喝了半瓶,现在正躺在那满身酒气地打鼾。
“睡不着吗?”慰晴趴在床上看着景箫,“如果是因为弗朗西斯,我去让他安静会儿。”
“还好,我白天睡多了。”他移开眼睛不看慰晴,这是句谎话,他睡不着是因为脑壳疼的要命。
慰晴静悄悄地从床上下来,坐到他身边:“又头痛了?”
景箫把脸埋进膝盖,心想又被你看出来了。
“来,姐姐揉揉。”慰晴的手伸出来,细细柔柔的手指按着他太阳穴,像他小时候那样帮他按摩头部。
“我今天梦见以前了。”他声音闷闷的,慰晴这样揉他的头让他觉得自己回到了十年前,“梦见我爸跟我妈打架,然后我跑出去,被人打蒙卖了的时候。”
“怎么想到那时候了?”慰晴柔声细嗓地问他,似乎她面对的还是那个不到十岁的小男孩,“我只听夏芝说他跟你闹着玩让你把头磕了,没听你说过还有这回事。”
“不知道。”景箫嗫嚅着,他说不上坦然,有的事情他对谁都没说过,对慰晴也没说过,“可能是我磕糊涂了吧。”
“那就多休息一下,从这里走了以后不知下一个宿营地在哪里了,说不定还要你去守夜。”慰晴把他的头抱在怀里慢慢揉着,女孩儿柔软的胸口让少年脸上发热。
“行了,我这就睡了,姐你也去睡。”他挣脱慰晴的怀抱,伸手去扯自己的睡袋。
“那我来给小箫唱摇篮曲吧。”慰晴松手,看他的眼神里全是柔柔的慈爱,“就像以前那样。”
少年拿睡袋的手停了停,半晌点头的时候耳尖都红了。
他缩进被窝的时候觉得自己又变成了那个站在街上哭鼻子的小孩,晚上怕黑,要姐姐点着蜡烛给他唱摇篮曲睡觉。
女孩微笑,柔软的手覆上他的额头,将乱糟糟的黑发捋到后面去。
“May it be an evening star,shines down upon you.”
——但愿有一颗暮色之星,将它光华洒遍你身。
——当黑夜被你征服,你将立于阳光之下。
03「罪笑」
第二天早上景箫醒的时候,他们都已经在收拾行李了。他看到弗朗西斯犹豫了犹豫,将那瓶酒装进了他的行李。
“好点了不?”夏芝从外面进来,手里拿着些看起来还能喝的水,“你的脑袋。”
“没事了。”景箫甩甩头,他后脑勺还有些幻觉一样的痛感,只是像蚊子那样讨厌地围着嗡嗡叫唤。
“抱歉啊,昨天。”他侧了侧头,“我没想到那下那么厉害。慰晴说你昨天晚上发烧,让我们先别叫你起床。”
少年愣了一下,不自觉地露出个微笑来:“以后对我的脑袋好点,打傻了你们没有智囊了。”
夏芝愣了一下,赶紧上去摸他额头,完了长吁一口气:“吓死我了,还以为你真给烧傻了。”
少年卯足了劲给了青年肚子一拳。
他们上路时太阳已经升到半空中了。加西亚和弗朗西斯负责赶车,景箫在车厢里还能听到他们在互相吹嘘自己的情史。
好像谁不知道他们都是母胎单身solo至今一样。
优娜还是一声不吭,慰晴把她抱在怀里,平时最擅长活跃气氛的两个姑娘昨天开始就静得吓人。景箫想说点什么,张开嘴又闭上,重复几遍这个动作之后他觉得自己有点弱智,像是从水里被捞出来的鱼。
“优娜,吉安不会想让你变成这样的。”最后还是夏芝开的口,他脾气一直很好,他们能坚持到现在而不崩溃也有他的功劳。
“我知道,我都知道……”优娜抹着脸上的泪水,“可是我的眼泪停不下来啊……他前一天晚上还在和我开玩笑,为什么我醒来的时候他就会……”
“这就叫末日。”景箫觉得胸口闷得难受,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说出自己想说的话,“末日就是这样,什么都没有,谁都活不长,就看谁先死谁后死,谁运气好抽到鬼牌,谁运气差被抽成乌龟。”
“那为什么死的是吉安?”优娜瞪着满是泪水的眼睛,在昏黄的车厢里景箫都能看到她仇恨的眼神,“为什么死的不是……不是……”
“为什么不是我,对吧?”他靠回车厢墙壁上,对姑娘抛去一个充满了嘲讽的笑容,“因为我比他运气好,也比他强。如果那天晚上守夜的是我,第二天等着你们的是烤狼腿溜狼肠孜然狼排,而不是一具尸体。”
“景箫!”夏芝声音猛地抬高,“你他妈的给老子闭嘴行不行!”
“不行!”景箫也抬高声音,瞪圆了他那双似乎永远泛着血光的眸子,“凭什么老子就他妈得忍着一个婆娘因为一个死人在那哭哭啼啼?就因为她是个婆娘?”
“跟优娜没关系!”夏芝也瞪圆了眼睛,“你丫就他妈这么说自己死去的朋友?你还算不算个男人?”
景箫对着夏芝梗起脖子来:“男人?你他妈是男人,你就要在脑子里永远装着个死人吗!?你他妈背着个死人过活就他妈的不嫌沉吗!”
“景箫,就算末日前你不认识吉安,现在一起跑了两个月你他妈总算该认识了吧,也他妈算是过命的弟兄了吧,你现在这样子不就是条养不熟的白眼狼?”诗人咬牙切齿地骂出他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话。
“够了!”
终止了两个男人对骂的声音像是嘶哑的尖叫,又像是鸟类死前的哀鸣。
景箫张着嘴,把声音生生咽回肚子里。他看到慰晴的泪水,看到她眼中的怒火,还有她的悲伤。
总是对自己心安理得的少年第一次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女性如同濒死知更鸟的尖叫不停在他脑海中盘旋,之后变成了报死鸟的桀桀大叫,那声音不停折磨着他的神经。景箫想要让他们停下,自己的声音却被什么他无法控制的东西堵在了喉咙里。他在崩溃边缘发现那报死鸟般的声音不是慰晴的尖叫,而是他自己耳鸣的声音,直到鸣声淹没他全部的理智。
世界被他自己大脑中的的桀桀笑声淹没,少年从车厢里钻了出去,在他早已注意不到的、加西亚和弗朗西斯惊异的目光里,从马车上一跃而下。
少年背着刀在旷野里毫无目的地行走。
起初他是在跑的,然而他很快就累了,长期营养不良的身体早就已经无法承受大量的运动,他和他的同伴们一样——最可怕的敌人不是狼人,而是饥饿和无力。
如果现在遇到狼人,该怎么办?
景箫看了看自己的手,它们在微微地颤抖。
他一拳打在自己太阳穴上,试图阻止自己的头继续痛下去,理所当然的毫无用处。
“别疼了!”少年继续用拳头一拳又一拳地砸着自己的头,最终他用头狠狠地撞在黑色的土地上,一下接着一下。
“我他妈的告诉你别疼了!别疼了!别疼了!”
仿佛要让自己的胸膛就此爆裂那样,少年最后只能疯子一样发出不成词句的怒吼,野兽般的咆哮在旷野上回荡,带着无法言明的悲哀与愤怒。
加西亚和夏芝找到景箫的时候,少年的脸白得像是死人,只有起伏的胸口还让人知道他是活着的。他就那么躺在没过人半截小腿的草丛里,他的刀在他手臂上划出长长的伤口,少年瞪着两只透着无力和苍白的眼睛,看着同样苍白的天空。
第二天夏芝惊异地发现,这个只有十七岁的少年额前竟然多了一绺耄耋老人一样的干枯白发。那之后他的话更少了,平时像个哑巴那样一声不吭,缩在车厢角落里抱着头,遇见狼人的时候他比狼人还凶,提着刀就上去把那些怪物砍成碎块,一身衣服浸透了狼血也不脱不换,之后找上他们的狼人倒是越来越少,不知是不是托了景箫那身衣服的福。
慰晴倒是自责得每夜都悄悄掉泪,景箫也不是没看到过,在夏芝印象里这个少年总是小心翼翼地待他的姐姐,而现在他只是漠然地看她一眼,仿佛不认识慰晴那样地走过去了。
他们都觉得,景箫疯了。
景箫也觉得自己疯了。
那天后来,头痛真的停下了。随之而来的是仿佛全世界都消失了的空虚,他什么都不想再思考,只想躺在那片草丛里,躺到天荒地老。夏芝把他背回去的时候他只觉得恍惚,似乎只是做了个过于真实的梦那样,而慰晴抱着他哭着说姐姐错了的时候,他只觉得自己很累,想要睡觉,就那样睡着了。
那之后他的记忆开始模糊,每天在他面前的东西似乎都是无意义的色块,大部分时间他选择闭上眼睛,让那些东西从自己的视野里消失。
看到那些色块,那只该死的报死鸟就从他已经断裂的理智深处发出桀桀的笑声,缓缓地,摇摇欲坠地把景箫这个人绞死在它的笑声里。
——我是个罪人。
少年模模糊糊地这么想。
——我好像辜负了很多人啊。
他望着黑色的天空,那里除了越来越近的世界以外别无他物。
——快点落下来吧,我与世界一起被毁掉的时候,就谁也没有罪了。
就 谁 也 无 法 归 罪 于 我 了 。
04「末路」
少年在行走。
他拖着刀在旷野上彳亍,已经变得破旧不堪的马车被他抛在背后。
马终于死了,它本就羸弱,连日的奔波和粗糙稀少的食料加快了它的死亡。它倒在留着残雪的旷野上,不远处是高耸的山,脏污的雪水浸透它黑色的皮肉。
景箫独自一人向着山走去,他背后的人们正在肢解那匹马——它活着的时候为这些人出尽力气,死了之后成为人的食粮。
少年很久没动过的嘴角没忍住,往上面拉扯了一下。
他觉得可笑。
他能听到那些人的声音渐渐远离他,这让他相当的舒服,他总觉得自己就算死在旷野上,被狼人吃进肚子里,也比和“人类”待在一起要自在。
大概自己死的那一天,也会被他们分而食之吧?毕竟已经什么吃的都没有了。
他抬头便能看到天空中黑色的另一个世界,那颗不祥的星星已经那么明显,它不是什么流星也不是什么别的东西,那是真真切切的另一个,能够被看到的世界。
生活在尼特的人一辈子都沾不到其他世界的边缘,景箫现在竟然觉得自己相当幸运,他可能是这世界上最后几个看到另一个世界的人吧。
他拖着长长的刀在旷野上奔跑起来,在冬天里仍然坚强的花朵被他踩在脚下,碾作不带香气的尘泥。
火堆灭了。
少年的直觉类似于野兽,在黑暗里醒来的他感到彻骨的寒冷——不是因为熄灭的火焰,一路上这种情况发生了许多次,他并没有被冻出什么问题来。那种寒冷像是宵银的信徒正用腐烂的眼睛看着他的后背,毛骨悚然。
他扔掉被裹在身上的马皮,拖着刀站起来。
“小箫你去干什么?”慰晴似乎是在呓语,景箫没理她,转身向着黑暗的原野走了进去。
向着头顶落下的世界遮蔽了所有的星与月,他在黑暗中看不清楚东西,只是凭借自己的直觉向前走去,没有方向也没有目的。
——太安静了。
他后背的汗毛一点点竖了起来,什么声音都没有,空气凝滞着,虫与鸟似乎都不见了,连狼人的嗥叫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从骨骼里泛出恐惧,男孩站在黎明前最黑暗的夜里感受到脸上的液体,它们缓缓滚进他的嘴唇,咸而苦涩。
少年停在原地,迎着着熹微的晨光流泪。
他心中忽然生出种空落落的痛感,仿佛胸口被谁掏出了不存在的洞,不存在的血液从那里喷涌而出。
少年就那么攀着自己的刀跪在地上,和他犯下到现在还在嘲笑着他的罪的那天一样,从胸膛深处爆发出嘶哑的哭喊。他睁着眼睛流泪,泪水在脏污的残雪上留下一个又一个更加浑浊的圆,在这样的冬季仍然站在那里、白中带蓝的花朵被少年的眼泪打得花瓣四散。
——难道这样一片世界就没有一个他的容身之地么?
景箫恢复冷静的时候,太阳已经从地平线上探头了。
他抬头看向另一个越来越近的世界,不知为何他有种感觉,它就要落下来了。
少年伸手想将黑色的刀从泥地里拔出来,却在触到刀柄之前看到了花。
那是成片的、白色和蓝色的小花,它们零零星星地站在黑色的土地和灰色的残雪中,仿佛少年许久未见的星座那样,点亮了他的眼睛。
他弯下腰去的时候,世界突然开始震动。
少年站不住,被那人力绝对无法抗衡的力量掀翻在地。
他回头看到远处的山崩裂倾倒,而另一边他与那屡袅袅升起的黑烟之间迅速地出现塌陷或隆起,少年从地上一跃而起,拖着自己的武器向那里狂奔。
晨光越来越亮,白色的花被照亮,在少年狂奔的背影后面蓝白的野花开满原野,它们在地震中颤抖分散,却永远有那么些花朵安然无恙,它们抽泣般颤抖,仿佛在悼念那些即将逝去的生命。少年向着宿营地狂奔不止,他能看到的是在逐渐清晰起来的晨光里,黑色的兽影与人影在一起纠缠搏斗,有血腥味随着不祥的风飘进他的鼻端。
他耳边仿佛响起慰晴的歌声,少女用他听不懂的语言歌唱,她说那是远方她家乡的语言,那里才是属于她的世界。
她曾经说,要带景箫,带她亲爱的弟弟回到那个世界。
少年现在觉得,姐姐的承诺再也无法实现了。
他吼叫着挥起几乎与他同高的武器,将黑色的阴影从中间劈开,黑色的、腥味的液体从头淋下,他穿过那片血雨向前奔跑。
他听到知更鸟濒死的尖叫,他听到报死鸟桀桀地笑。
他发出年轻狮子般的咆哮,试图将那些声音压在空洞的灵魂之中。
他看到火。
火点燃了他们的城市,黑夜在血一般燃烧,他能闻到天空中血腥的气息;火吞噬他的友人,他看到黑皮肤的女孩握着红色的手;火吞噬他的世界,他看到长长黑发的少女看着火,那火蔓延整座孤山。
他看到无尽的火。
05「呼吸」
少年见过慰晴与人亲吻。
他们亲吻、拥抱,他们笑得温柔喜乐,少女面色绯红,平时的强势荡然无存。
后来他死了,死在少女的怀抱之中。
那之后他再也没见过少女的眼泪。
那时候他便看到火,火在他眼前燃烧颤抖,灼烧着青年,灼烧着少女,灼烧着他的神经,他便头痛欲裂。
现在少年的头痛并不比那时好多少,火从他面前席卷而来,烧尽他的每一丝骨髓。他觉得自己耳边回响着鼓声,后来他才知道那是心跳;他觉得他斩开的是黑影,而从头到脚带着温度的血腥气告诉他那是真正的活物。他不知道自己杀的是什么,他只知道,它们带来了火,而他要从火中逃走。
晨曦中,少年的世界在燃烧。
他听到知更鸟的尖叫。
少年蓦地停下了。
红色的血顺着他扭曲的脸、顺着他的手臂、顺着他的刀向下流动滴落,有一滴在少女白皙的脸上晕开。
“小箫,没事了。”
她微笑,血顺着她的脸颊流进苍白的嘴唇里。
男孩握刀的手开始颤抖,世界从色块变得清晰,他感到有人轻轻地抱住他的腰,动作温柔如同母亲安抚受惊的孩子。
“姐姐在呢,没事了,没事了。”
他松开手,刀没有落在地上。
他努力使眼睛聚焦,慰晴过于苍白的脸出现在他视野中。女孩跪坐在地上,背后是穿过她身体的黑色长刀。淡红色的泡沫从她嘴角落下去,沾湿她的衣服。
“没事啦。”
女孩舒展开眉头,对少年露出他见过的最温柔的笑容。
那之后是完全安静的世界,连都呼吸的声音都细不可闻。
火灭了。
少年掘了坟墓。
那只是几个浅浅的坑,他将那些零碎的肢体一趟趟地运送,摆在一个个的坟墓里。
最后他抱着少女依然柔软的身体,轻轻地、如同过去少女抱着他放在稻草的床铺上那样,让她缓缓地躺在她最后的床铺上。
他用手掬起土来,一捧捧掩埋少女的身体。
少年摘了花朵。
他记得那些蓝白的小野花,女孩叫它们海青。
“她们的颜色像是青色的大海。”说这句话的时候,女孩在春天的风里梳理着头发。
“你见过大海吗?”那时的男孩反问他的姐姐。
“没有,但我觉得那一定是最美、最舒服的地方。”
少年把一束蓝白的花放在覆盖了女孩的土上,年轻女孩的剑和笛子被插在土里做了墓碑。
剑柄上面用匕首歪歪扭扭地刻着五个字。
——景慰晴之墓。
他看着那个十年之前赐予他新的名字的女孩,她现在安静地躺在土里,像是微睡,却是永眠。
少年向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之后转身,将泥与雪在脚下碾成黑色的沼。
接着他如同与往事干杯那般,又如同逃离那个熊熊燃烧的世界那般,在残雪的原野上飞奔起来。
他看到火吞没世界,而少女那里面向他微笑。
而他面向孤山,带着她的呼吸。
字数:5567
极限滑铲,死线当天七点开始肝的,不要奢求质量。
很明显,最后不耐烦写了呢。
突然变谐,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希望文丘里本人看到之后我还有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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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豹妖精想,他应该已经走了很久。
孤身一人时,因为没有同伴之间的相互提醒,人的时间观念异常地容易模糊。他认为自己已经走了很久,但具体到底是多久,他也说不上来。他只记得是在日升月落到第三个周期之后,他走出了自己醒来的那一片树林,迈入了一片广袤却荒芜的平原,然后他对时间的感觉便急速地被模糊了。或许是因为确保自己正向着前方笔直行走,而不是在原地绕圈打转就已经耗去了他所有的精力,有或许是他太过专注于寻找可能出现的食物和水,他再无法分出一部分心思来,去准确地计算自己从一片空白地苏醒过来以后,在这世界上到底度过了多长时间。
他确实已经走了很久。那些渗人的狼嚎早已经被他远远甩在身后,但同样的,那片树林里能供给他的食物与水源也被他远远抛弃了。他的确什么都不记得,只是懵懵懂懂地向前走,却也能凭借那些时不时复苏在脑海中的知识与技能看出,这一片旷达的荒原是遭过灾的:地面上积存的并不是雪,而是被野火彻底灼烧过后剩下的的草灰,风一吹便洋洋洒洒地飘起来,使得他不得不屏住呼吸,而且变得灰头土脸;那些灰烬在乖乖待在地上的时候也几乎没过他的脚背,锲而不舍地增加他前行的难度。他无端地清楚什么样的地方可能会有被掩藏起来的兔子洞,但他没有特意去寻找——这地是经过火的,那些兔子不是早已经逃跑,就是被烧死碳化在它们冬眠的洞里了。
在苏醒过来时,他的包裹里本就有一些食物和水。最初的三天中,由于他总能寻得到林间的一些恋家的小动物,并通过两把匕首或者临时做成的简陋道具捕猎它们,他自己携带的食水并没怎么消耗(虽然水分的摄入是通过饮血这种野蛮的方式保证的)。然而在进入平原之后,事情便大不相同了:这片荒地里什么都没有,他一开始便有这样的预感,于是便只走必要的路,只耗费必要的体力,而没有尝试四下搜寻可以吃的东西——或许底下还有可食用的植物根茎,但在面对着一片灰茫茫、毫无区别的大地时,如果谁能在将自己累死之前找到足以果腹的食物来源,那他不是撞了大运(如果他有这样的运气,就肯定不会生在这个岌岌可危的地方),就是有魔法(那种传说故事里骗小孩的东西)。他已经尽可能低减少了自己的消耗,并且尽力地向着灰烬更少的方向行走,然而消耗品总有耗尽的一天,而那一天显然,已经不远了。
他的旅途却看不到终点。
他谨慎地数着那些被他包裹在海豹皮之中的食物。水囊已经基本空了,这是最危急也最紧迫的情况,食物还能坚持两天——如果他继续保持这种勤俭节约到让人饿得眼冒金星的消耗速率的话,是两天,如果他在旅途中不幸必须要发生一些更容易消耗体力的事情(比如说,不得不进行一场战斗)的话,那恐怕只够他吃两顿。他无意义地计算了三次,当然,结论仍旧是相同的,于是他只好悻悻地重新裹好自己的包袱,同时将规划自己的后事提上日程。
但是他并不想死。除非是极个别的特殊情况,否则一个好好活在世上的生物又怎么会想死呢?他没有对自己过去的任何记忆,也无法凭借那些记录去设置自己的目标,憧憬自己的未来,然而——对生命的渴求,是任何活着的东西的本能。即便他一无所有,即便他没有(或者忘记了)任何未竟之事,他也依旧想要继续活在这世上,顺应本能地。
通常在面临绝境时,一个拥有从出生至现在的所有必要记忆的普通人会怎么做呢?他隐约感觉绝不会是安排自己的后事。他在行走的过程中思考着这个问题来打发时间,以此来让单调的重复运动显得不那么枯燥,然而他无法得出结论,因为他毕竟没有从自己出生到在林间苏醒时的任何记忆,自然也无法揣测普通人的想法。然后,他转而试图仰赖于自己偶尔会复苏的常识,但也只能绰约地得到一些模棱两可,且不清楚是否真的会奏效的答案。
反正都是玄学,不试白不试。抱着这种想法,他首先删除了一些显然不靠谱的提案,接下来是太过耗费体力与物资的那些,最后竟然只剩下“对神祗祈祷”这一个选项。好吧,这确实是耗费最小的一种做法,但这样一来,他就不得不面对另一个问题:
他所信仰的神祗,是哪一位?
非常不幸的,他对自己的过去一无所知,这一点即便在经过了相当长时间的跋涉之后也没有改变。他不记得自己原来的名字,过去的经历,自然也无从追索从前的信仰。他带着这种心情闷闷不乐地行走了一会儿,却转眼又高兴了起来:他可以在现在重新决定自己的信仰。
改信并不常见,但也不是一件非常罕见的事。况且在他的印象之中,魔法啊神术啊这类的东西都是只存在于吟游诗人口中、令故事更容易进展的噱头,众神大概都懒于将自己的目光投向这一方小小的世界吧。
更何况,万一他所决定交付信仰的神祗正巧就是他原先信仰的那一位呢?
于是,他决定开始祈祷,但与此同时,他仍在以原先那种慢吞吞的速度前进,唯恐自己一旦停下就很难在短时间内再次抬起自己灌了铅一般的双脚了。事实上,他不很清楚到底该怎样祈祷,也不知道在祈祷的时候是否要停下来,跪好,准备什么神祗的象征,低下头——可这是一片除了灰什么都没有的荒地啊,他想,神祗应该会原谅我在此时一切从简的。
但他依然得决定自己今后信仰哪一位神祗,于是便放任自己的头脑混沌着翻滚了一会儿,不久,一个答案自混沌中显现:瑞图宁。是的,春之女神,复活者,宽恕者,妖精的造主,对现下里完全不知道自己过去曾做过什么,是个好人还是坏人,在记忆的意义上被迫重获新生的他来讲,这简直是一个完美无缺的答案——不会有比这更好的选择了。他想。
他清空自己脑海中的杂念,尽力摒除掉脚掌的痛感与肌肉的疲惫造成的影响,又踌躇了一会儿,终于开始了:我的造主,掌管春天与泉水的瑞图宁女神啊。他默念。请接受一个卑微的,迷茫的海豹妖精的祈祷吧。我不清楚我从前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若我行善,则请褒赏我,我日后必行百倍;若我行恶,则请宽恕我,我日后定改邪归正。我不知自己从何处来,又要到何处去,只是请别令我一片懵懂地曝尸荒野。请赐我一条生路,请赐我食物和水,或一片有人烟的——
祈祷骤然被中断了。
他睁大了眼睛,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脚下的这一片荒地,头脑中一片空白。
微风带着仅剩下薄薄一层的浮灰打着旋离开了原地,灰黑色的地面和植物根茎原先所在的、现在却如同瘢痕一般的位置显露在了他的双眼之中。乍一看,这恐怕是一片原本生长着一些草本植物,与之前他所经过的那些相比没有什么区别的空地,然而巡林客敏锐而毒辣的双眼告诉他,事情并不仅仅是这样:那些植物的根排列得非常整齐,土地也隐约有些规律的沟壑——这不可能是自然形成的,自由自在的风与大地不可能将种子与植物的生长规划得如此规律——这是一片农田。
重复一遍。他无意义地想,好像这能多少宣泄掉一部分令他瞬间过载,以至于一片空白的情感那样。
这是一片农田。
虽然原本就是冬天,农田里不可能有未长成的庄稼,即便有,也在火中被烧得一干二净了。这里不可能留有任何吃的东西,但是——这是一片农田。
有农田,就意味着附近肯定有能够引水、用于灌溉的水源,更是意味着附近至少曾经有过人烟:可能是个小村,甚至一个镇子,或许还有一些人留在那里,或许没有,但建筑物中总还是能找得到一些他用得上的东西的。
至少,最为急迫的问题迎刃而解:他在今天之内就会找到水源,因此不至于因脱水而渴死在荒地里了。
他在这片田地的残骸前下意识地交握着双手,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正在诚心诚意地感谢瑞图宁女神的仁慈。
可惜,对女神的感谢是不能当饭吃的。
当然,也不能当水喝。
因此没过多久,他便气势汹汹地杀进了这一片看似与他背后的那些同样荒芜的土地之上。看到了生希望这一事实令他瞬间忘记了自己的饥饿与疲惫,甚至连脚步都轻快了起来——当然,是与之前相比。在外人看来,他仍旧是一个脚步虚浮、摇摇晃晃,以缓慢的速度一点点向前歪歪倒倒地前进的可怜小家伙。
他当然是个小家伙。即便是最大的海豹妖精在化作人形时身高也不会超过一米,变作毫无杀伤力的海豹幼崽时,他的体型可能还会更大一点。虽说小也有小的好处,但那些好处显然不会包括长途跋涉。矮小的身高意味着比大多数生物更小的步幅,更多的步数,以及更加令人绝望的距离感。
不过好处也还是有的——他有着与身高相匹配的轻量级体重,甚至于因为过分减少食物的摄入,这几天来他又更轻了一些。矮小的身高与轻巧的体重让他在走路不稳时不至于一下子就把自己摔得鼻青脸肿,也不至于一下子便落进外行人设置得有些过于结实的陷阱里。
是的,陷阱,而且是一个堪称欲盖弥彰的粗劣陷阱。在这一片庄稼地里,不知被谁大喇喇地掘开了一个洞,以树枝(难为制作者竟然还能找到这种东西)和一片残破的兽皮遮掩,边缘随意地蒙着些灰土,随意到他分不太清到底那些灰土到底是制作者堆上去作为掩护的,还是那块兽皮经历了一些时间之后,自然而然地留存住风中的灰尘的。
他多少估量了一下那个粗制滥造、几乎正在大叫着“看我看我我是个陷阱”的被遮盖住的坑,认为它能够承受得住自己的体重,于是便完全无视了它本来的功用,干脆地一脚踏了上去——不管陡然飙升的肾上腺素赐予了他怎样的虚假繁荣,他也实在是太过于疲惫了,甚至连绕过陷阱的那几步路都吝惜。
巡林客的目光还没有欺骗过他,正如他所想的那样,除了兽皮下的树枝吱呀地发出了几声抗议之外,他迈步走过那个陷阱时的感觉与他迈步走在坚实的土地上时没有任何差别。他平安无事地越过了那个人为的坑洞的顶端,再一次站在了荒芜的庄稼地上,就像以往任何一次越过了一个不值得注意的障碍那样,头也没回地继续向前。
他当然要向前,他要寻找能够维系他生命的东西,为此就得像往常那样行走,一步,两步,三步——
“——嘿!”
雷霆般的一声怒吼,伴随着陷阱顶上的兽皮被掀开时带起的风与尘土将他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事实上,他几乎已经被那声巨响给掀翻了——滚在地上,惊慌失措,回过神来,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转过了身,重新面对着那个陷坑,但已经连滚带爬地远离了它大概五米左右的距离,手里还抓着匕首的柄。
“你怎么能就这么走过去?你应该掉下来被我抓住!”陷坑里的声音以盛怒中的感情说道。
他忍不住眨了眨眼睛,就像他刚刚醒来,还不能清晰地看见眼前的景象时本能地做的那样。在确认了眼前的景象没有变化之后,他才勉强认识到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陷坑底下藏着的不是削尖的木刺,也不是铁制的捕兽夹,而是一个兽人。
这已经足够奇怪了。更奇怪的是,在他经过那个陷坑顶上的时候,下面安安静静的,然而在他离开了那块兽皮之后,那个兽人却突然之间暴起,以掀开兽皮时强大的攻击性和高分贝的怒吼吓了他一跳。而就在他因惊吓而绷紧了神经的时候,紧接着,树枝和兽皮顺应引力的召唤重新落了下来,准确地落在了那兽人的头上——
不行了这个场景太可笑了但这个时候不能笑出来不然会死的可是真的好好笑啊忍住忍住忍住——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本来就不算干净,但在下一个瞬间变得更加灰头土脸的,半个身子埋在陷坑里,因此看起来和一个海豹妖精差不多高的兽人——这实在是太可笑了!
他知道自己面前的是个兽人。他不很清楚兽人是个怎样的种族,复苏的常识只是虚弱地提醒着他最好不要惹怒任何一个兽人,妖精本身混乱的天性在此刻占了上风。他因这滑稽的景象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而这更加惹怒了那个躲在陷坑里的兽人,然后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那个兽人努力地想从绊住自己的坑洞中爬出来,好好地修理一番胆敢嘲笑他的海豹妖精,然而或许是因为他也长时间未进食水了,看起来肌肉虬结的手臂撑在地上,竟然使不上一点力气。兽人被卡在坑洞与地面之间进退不得,而这显然更加滑稽的景象为海豹妖精提供了更多的笑料——
“你这可恶的小东西,我要活剥了你的皮,然后生吃了你!”
“——哈哈哈哈哈哈好可怕救命啊我喘不过气来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幸而这场闹剧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原因是当事双方的体力都已经不多了。一方最终放弃了爬出陷坑,也无法给予嘲笑他的海豹妖精以任何形式的惩戒,只得蹲坐在里面生闷气,地面上只露出一个青面獠牙的脑袋来;另一方干脆笑到脱力,捂着肚子躺平在地上,不逃跑,也没有逃跑的力气,只是哎呦哎呦地直叫唤。
然而就在这种荒谬的状况之下,原本应该顺势变得势不两立的双方,竟然开始了姑且算是心平气和的对话。
“你应该掉下来的。”兽人带着强烈的不满情绪哼哼唧唧地说,“你应该掉下来,被我抓住。走在陷阱上面的东西都该是这样的。”
“我才不要。”海豹妖精也同样哼哼唧唧地说,“何况我掉不下去,你的树枝和兽皮都太结实了,完全承受得住我的重量。”
“你该掉下来。”兽人重复。
“才不。”海豹妖精也重复,“掉下去就会被你抓住。”
“我又不会吃你。”兽人嫌弃地说,“你太小了,没几两肉。”
“那你想吃什么?”海豹妖精讥嘲道,“我走了很久,就没见过比兔子更大的动物。可兔子比我还小。”
“我要抓野猪。”兽人笃定地说,“你们这些小东西都觉得我们蠢,但我知道,这里曾经是农田。我还知道野猪会毁坏农田,所以这里会有野猪出没。”
海豹妖精对这逻辑目瞪口呆。
“可是这里现在什么也没有啊!”他说,“野猪会毁坏农田,是为了吃田里的庄稼。可现在田里没有庄稼,甚至没有会带着食物来耕田的人,你想靠什么引来野猪?”海豹妖精偏着头看了看兽人口中呲出来的那一对獠牙,“靠色诱吗?”
“……”兽人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语气又变得凶神恶煞了起来:“果然我还是吃了你吧。”
“你先爬出来再说吧,丑八怪。”海豹妖精嘲笑道。
“你说什么!你这瘦巴巴的小东西!你才丑!”那兽人在地洞里愤怒地咆哮着。
兽人的名字叫做文丘里,海豹妖精的名字叫做浪歌,在这之后,他们还闹了很长一段时间呢。
这就是这对恶友颇具有戏剧性的初遇。
顺便一提,在海豹妖精终于笑够了以后,出于“妖精善良的天性以及瑞图宁女神的教诲”,他在迫使兽人先生对他所信仰的神祗发誓即便有了力气之后也不会再伤害他,才与对方分享了自己身上仅剩下的一点干粮,以及附近很可能有人烟或者残留下来的聚居地的情报。
“我还算有脑子,你又很有一把力气。”浪歌笑嘻嘻地这么对文丘里说,“那么我们为什么不搭伙干呢?”
这几天的天气似乎有些好过头了,太阳没命地晒,恨不能把底下的芸芸众生都烤成炭烧的。车里开着空调,一想到外面的气温,汪树笙就发自内心地想在车里呆到天荒地老。
车上的矿泉水喝完了,汪树笙想起附近好像有家奶茶店,便开着林家俊那辆十分有气势的路虎在狭窄的旧城区巷道里找了一圈,虽然他已经开的很低速,但似乎还是不小心撞到了谁家的晾衣杆。和骂街的大妈温和有礼地道歉这个过程不过几分钟,汪树笙衬衫的后背就被汗透了,这天气真是不知道该说好还是坏……
奶茶店美艳的姑娘一边制作着各种饮品一边瞥着一旁AI投屏中播的电视剧,给前面的顾客找钱抬眼的功夫看到了规规矩矩在后面排队的汪树笙,之后汪树笙被摸了两下手和一下腰,换来了一大杯半糖多冰的可可,和店长格外赠送的一包据说是自己烤的小饼干,另外还得知隔壁街三栋五楼二号的那位大哥的媳妇最近似乎有点要出轨的苗头。
回到车上,汪树笙喝着可可,没有着急走。车载投屏的主页上高亮显示着一条通知,千宫上午走丢了,门田平月正在着急忙慌地到处找。除此之外还有林家俊莫名其妙分享的一条天气推送,说是这几天天气炎热,大家注意消暑,得空可以去大排档喝免费的解暑汤和冷饮。
汪树笙略笑了笑,靠倒在椅背上,调整了一下头枕的位置,静静闭上眼睛。
他第一次见到林家俊的光景,似乎也是个令人难耐的盛夏。
那时他还是个无所依靠的孤儿,寥落地倒在垃圾桶投下的阴影里,甚至都没有力气站起来翻翻垃圾桶里还有没有什么可以吃的东西。
他昏昏沉沉地倚着垃圾桶,皮肤被晒了一天的铁皮烤得发疼,直到有人推了推他,他抬眼望去,是个衣着光鲜的小少爷呢……身后还跟着两个保镖。
小少爷给了他一杯冰可可和一个三明治,看着他毫无形象地吃得狼吞虎咽。然后小少爷告诉他自己叫林家俊,问他叫什么名字,接下来似乎还说了许多,但他都不太记得了。他只记得小少爷最后同他说,
“你如果没有地方去的话,就跟着我吧。”
接着,都不等他回应,就拉着他的手,带他离开了那个令人绝望的贫民区,过上了另一种他想都不敢想的生活……
那年林家的二少爷刚刚十五岁,从垃圾桶旁边捡回来一个潦倒街头的小孩,从此一直带在身边,直到现在。
那个给他冰可可的小少爷,现在已经是赤帮的二爷了。
那时候他明明挺瘦的来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变成现在这样肩宽背厚的样子,汪树笙想着,不觉轻轻笑了笑。
时间真快啊……似乎眨眼的功夫,十来岁的小孩子,如今都快要三十岁了,但林家俊仿佛除了体型都没怎么变化,仍像那十几岁的少年人,一腔热诚横冲直撞地到处闯,谁也拿他没办法。汪树笙睁眼看着投屏上赤帮的兄弟们在群里聊天,不知道是被冰可可宽慰了还是吹足了空调,总之心情都轻快了起来。
歇过来之后,他开车去赤海信贷看了看。
找地方停好车,刚走到门口就见夏畅和马师傅的儿子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玩什么东西。
“马小俊。”
“啊……汪叔叔。”小孩抬头看了看他,龇牙笑起来。
“你怎么坐外面?……你妈又生气啦?”
马小俊十分淡定地点头:“我妈天天都生气。”
“额……也是……”想起夏畅越来越危机的精神状态,汪树笙也感到有点气短“那你怎么不进去啊?外面这么热……”
“进去挨骂啊?”
“你又没做错事你妈骂你干嘛啊?”
“我妈骂人什么时候管人做没做错事了?”
“……”汪树笙活这么大,居然头一次被个小孩给怼的说不出话来“那要不……我开车送你找你爸去啊?”
“不去,我爸那人多,再有坏人把我拐走了怎么办。”
“你可拉倒吧”汪树笙失笑,低头的功夫注意到马小俊手指头上一片鲜红“你这怎么啦?手破了?”
“没啊!”马小俊摊开手掌,手心里拿着一小盒印泥,给他沾的满手都是“我妈桌上拿的。”
“吓我一跳……”汪树笙在他头上拍了一下“走,我带你进去,别在外面坐着,怪热的,一会再中暑了”
“唔……”
看他不情不愿的样子,汪树笙把中午从奶茶店店长那拿的小饼干递给他:“这个给你吃。”
“嗯……那好吧!”
汪树笙带着马小俊进屋,空调开的很足,但外间静悄悄的,前台的小姑娘面如菜色地趴在桌上,看见汪树笙来了,没敢叫人,而是指指一旁的门,然后摆摆手。
汪树笙让马小俊自己呆着,自己敲了敲会计室的门:“夏姐?我进来了啊?”不得回应,汪树笙便自己推门进去了“夏姐?夏……”
话音未落,迎头砸过来一个账本,夏畅气势汹汹地从一堆支票账单里站起来:“你他妈比我还大,叫谁姐呢!”
“行吧行吧……那什么,家俊让我过来问问,这个月跟极光那边的账对上了吗?”
“我对你妈个哈批对!”夏畅拍着一桌子零碎“几十万的窟窿你教教我怎么对啊??”
汪树笙后退了一步,收拾起地上的账本放在桌上:“额……对不上算了……回头再想办法……”
夏畅喝了口水,又道:“我看林家俊是想活活逼死我,不是说招会计吗??招哪去啦??”
汪树笙赶紧安慰着:“在招了,这不是还没找到合适的……”
“你回去告诉林家俊,到下个月底要是再招不到人,我就买捆雷管上他办公室去同归于尽!!”夏畅噼里啪啦地敲了几下键盘“这个月的账发你邮箱了,剩下的钱你让林家俊自己想办法!杀了我我也变不出这么多钱来!”
“好好好,你别着急,我回去就跟家俊说,下个月一定找人来给你帮忙。”
“滚!!!”
“……”
汪树笙青天白日的惊出一身冷汗,从善如流地滚了,马小俊坐在外面吃饼干,看见他要走,跟他挥挥手,递过来个同情的眼神。
这时但听会计师一声爆吼:“马小俊!给你爸打电话,今晚上我加班不过去吃饭了!”
“知道了……”马小俊有气无力地回了一句。
汪树笙心里一阵过意不去,问:“你妈经常加班晚上不吃饭啊?”
马小俊一边捣鼓着手里的通讯器一边心不在焉地道:“反正我爸都会送饭过来……”
“……那就好。”
往停车场走的路上,汪树笙打开通讯器上安装的某款招聘软件,上面发布着赤海信贷的招聘广告,心里也很疑惑:怎么就是招不到人呢……
与此同时,渔港大排档里的马师傅刚挂掉儿子打来的电话,抬头随口跟坐在垃圾桶旁边掰着脚丫子剪脚趾甲的赵斌说:“大胆儿,晚上店里你看会儿,我给我老婆送饭去。”
赵斌叼着的烟已经烧过一半,烟熏进眼睛里,龇牙咧嘴的:“行。咋了你老婆又加班啊?”
“嗯。”
“也不知道那女的一天咋咋呼呼的到底哪稀罕人了,你一天天捧在手心里当个宝贝。”
马忠坐在一盆刚杀完的鸡跟前过水拔毛,闻言动作稍顿,山一样沉默寡言的大男人,居然挺腼腆地笑了笑。
“你不知道她有多好……”
汪树笙原本准备直接回林家俊那,不想刚上车,就见投屏上弹出的新消息,千宫找到了,已经跟门田平月回去了。
想了想,汪树笙又调转车头往门田平月那去了一趟。
门田家的房子是新买的,最近才装修好,位于某新建小区中高层公寓的三楼。之所以选这么低的楼层据平月说是因为楼层高了会有风声,千宫的耳朵太敏感,夜里听着风声睡不着。
来开门的是千宫,似乎刚刚洗完澡的样子,穿着居家的常服,半长的头发湿润着垂下来,眼睛上遮着一块纯白的眼罩。
汪树笙还没开口,千宫先说:“阿笙,来了。”
汪树笙问:“你怎么知道是我?”
千宫道:“阿笙,声音很轻。”
汪树笙不太明白什么意思,这时平月也出来,冲他笑笑,一边给他拿拖鞋一边解释:“他是说你脚步声轻,他听得出来。”
汪树笙听着略笑:“你真厉害。”
千宫不说话,进屋去了。
门田家的装修风格是这个时代罕见的古早日式风格的和室,屋子里除了承重墙之外的墙砸了,房间宽大空阔,仅加了几扇明纸糊的格门来做隔断,明纸上的图案仍是旧时门田家的家纹,房间角落里的一座小小的白塔里也供奉着门田家前代家主和以前用的武士刀。
林家俊对他们这种对旧日家主心心念念供奉的行为不太在乎,毕竟日本人么,仿佛总在这些事情上格外偏执一些。
屋子里的陈设不太多,但该有的也一应俱全。地板上铺设翠色的藤席,墙上钉了一些架子,摆着书和一些古早的和歌或落语的CD,除此之外还有一瓶浅淡的白梅插花。临窗的地方有一张矮几,平月正把它拉过来,摆上素瓷的茶具和点心。略靠里的位置有两团缭乱的枕被,大约是夜里睡觉的,汪树笙来得突然,平月没来得及收拾,就临时摆了两扇紫藤花的帷屏略遮挡着。
平月招呼汪树笙过来坐,拿着杯子问喝什么,汪树笙笑笑,说白水就好,坐一会儿就走。
千宫在家里走来走去的,全然不像个盲人,走了一会儿无聊了,就坐到平月身边吃东西。矮几上摆着一盘糯米团子,大约也是平月自己做的,这些点心在新重庆几乎没有卖的。
汪树笙问:“今天他怎么走丢的?”
平月从矮几下面摸出烟杆来装烟:“今天带他去重庆大厦买东西,那边马路上本来车就多,路边还有个超市搞活动,音响放在外面,音乐声音开得大。人多一挤,他听不见我的声音,就着急了,自己到处乱跑。”说着,低头看着趴在藤席上吃团子的千宫“以后找不着我了就在原地等着,知道吗?”
“唔……”千宫抬起头来,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
门田千宫今年已经二十岁了,但看上去还像个十四五岁的孩子,身形苍白瘦弱,面容也十分孩子气。他嘴唇的颜色很淡,吃东西的时候轻轻抿着,尖秀的下颌上沾了些团子的内馅,被平月轻轻抹掉。
“眼镜,不想戴,闷。”
平月看了看汪树笙,汪树笙笑笑:“他不舒服就给他拿下来吧,我也不是没见过。”
平月这才解开千宫眼罩后面的结。眼罩拿下来,千宫甩了甩头发,在眼睛上抹了一下。
他的眼睛已经没有了,眼眶处是两块可怖的深色凹陷,汪树笙不是第一次见,但仍觉得触目惊心。
“我听说下城最近开了个眼科医院,有几个国外来的医生,你要不带他去看看?能不能装个义眼……他还这么年轻。”
平月苦笑了一下,摸了摸千宫的头发:“没用了,原先咱们还在国外的时候哪的医生都看过了……他眼睛瞎的时候太小了,这么多年不管,大夫说里面的神经都死了,义眼也没法装。”
“他的眼睛不是先天性的吗?”
平月看了他一眼:“不是……他生下来的时候没什么问题,眼睛是四岁的时候被人拿药熏瞎的。”
汪树笙震惊了,门田家过去在日本也是声势显赫的家族,就算是个外子,被这样对待也是不可想象的。他忍不住问:“他小时候不是养在门田家的吗?门田家不管么?”
“就是门田家的人干的。”
“……”
平月给汪树笙添了水,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显得很平静。
“他从小是被当做兵器养大的,四岁被家里人用药熏瞎了眼睛,那时候他天天哭,眼睛里哭出血来,之后就再也看不见了。之后家里人每天送药过来,开始说是补养的药,让他每天喝,喝一个月,可他喝了一个礼拜就说舌头和喉咙痛,我才知道那根本不是药,是毒,真的一个月喝完,人也就哑了。”
“……”
“但那时候本家来的人一定要亲自盯着他把药喝下去才走,我就让他喝,等人走了,再扣嗓子让他吐出来,才好歹保住了声音。但也把舌头喝坏了,吃东西尝不出味道,只能尝出甜味和辣味,还不能吃多了,吃多了舌头和喉咙又发炎……”
简直听不下去了,汪树笙忍不住问:“他好歹也是门田家的儿子,就没人管吗?”
平月回头望了一眼角落里的白塔,略笑笑:“门田家的兵器,目不能视,口不能言。看不见说不出,不让他见其他人,他就不知道外面还有世界,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他就会永远安分下去。门田家有的是儿子,千宫只是个听话的,指哪打哪的兵器而已。”
寻常人听见这话都是会不忍的,众生皆苦,但真的苦成这样也是耸人听闻了,以至于现在稍微过上了点正常的日子,千宫便十分不适应地手足无措起来。
千宫懵懂地抬着头平月和阿笙说话,阿笙似乎很难过的样子,千宫却并不能理解。
门田家除了他们两个已经没有其他活口了,千宫本该就此抛却过去,重新开始阳光灿烂的生活什么的……但事实却是,从小被隔离饲养的猛兽,终于无法回到兽群。千宫偶尔拉着门田的手走在街上,他看不见这广大的世界,但各种声音擦过耳侧时,那陌生的空旷感几乎让他害怕起来……平月总是让他认识外面的世界,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可世界到底是什么呢……
千宫趴回在平月膝上,静静地想着。
好在还有平月呢,他们是分不开的,不会分离,也不可分离……
有关于千宫的话题,聊着烧心,汪树笙和平月又聊了会最近帮派内部的小事便告辞了。
回去的路上,他一直想着千宫的事,不免联想起自身。回到祠堂的办公室,林家俊见他情绪低沉的样子,放下手里的东西,问了他一声怎么了。
汪树笙随口道:“没事,下午去平月那坐了一会……”
“哦,我听说千宫今天走丢了?”
“嗯,找回来了。”
“二十岁的人了,像个小孩似的,还走丢了……”林家俊忍不住笑了笑。
“你笑什么,他本来就是个小孩。”汪树笙来到他桌前,随意拿起桌上林家俊的杯子喝了口茶“今天平月告诉我,他的眼睛不是天生就瞎的,是被他家里人弄的。”
“哦……他和你说了。”林家俊的笑容收敛起来“门田家的那帮畜生,也配叫家里人?家里人哪有这么折腾一个四五岁的小孩的?”
汪树笙淡淡喟叹着:“谁说不是呢……啊对了,我今天去夏畅那了,这个月的账还是对不上,她让你自己看着办。”
林家俊抓了把头发:“行吧,我再想想办法,实在不行从我和小红的账户上先挪。”
汪树笙又道:“再就是,她说下个月要是再招不来会计,就买捆雷管来办公室跟你同归于尽。”
“噗……”林家俊喷茶“……会计还没招到?”
汪树笙淡定地从口袋里拿出手帕递给他擦嘴:“没。”
林家俊挥挥手:“那个招聘广告上,加工资加工资,我还就不信了,我要招会计又不是招博士,有这么难吗?”
“那谁知道呢……”汪树笙淡笑着“你什么时候走?要不要我先送你?”
“你先回去吧,我的事没弄完,今天睡办公室,我的车你开走就行了。”
汪树笙点头,帮他收拾桌上杂乱的文件和策划书,分类归拢成一叠放在一起:“好,你早点睡,弄不完也明天再说,别熬夜,别喝茶。晚点我给马师傅打电话,让他给你送份宵夜来。睡觉的时候空调别开太低,搭条毯子,你原来那条毛毯我拿回去给你洗了还没干,新的放在里面的柜子里你自己找找,还有……”
“行了行了……”林家俊适时地出言打断“唠叨起来又没完了,我这么大人了,怎么就跟离了你活不了似的。”
汪树笙看了他一眼:“管你还管出一身不是来了。”
林家俊笑笑:“我都知道,你先走吧,我自己有数。”
“嗯,那我回去了,明天早上过来。”
“路上慢点。”
“好。”
汪树笙走到门口时,忽然顿住脚步,回头望着林家俊。他身后就是一扇落地窗,晴夜里的月亮又大又圆,幽冷的流光溢出夜空,融进灯火中,顷刻变得暖洋洋的……
“家俊。”
“嗯?还有什么事?”
“谢谢……”
“啊?”没头没脑的一句把林家俊说懵了“怎么了?”
“没什么……”
汪树笙浅淡地笑了笑,转身离开,没有继续说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