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格子
评论:笑语/求知
“公司给你接了个演出邀请。”
得到经纪人消息的时候,海温·琼斯正在参加一场无聊的宴会,无聊的恭维和不走心的寒暄隔着高脚杯的杯壁显得面目可憎,有求于人的谄媚,手握权利的人挥霍,华服包裹着看不见的暗度陈仓。她本能地厌恶这里的一切,但又熟练得让自己心绪不宁。
于是她如蒙大赦般费力从面前肥硕的男人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指,露出抱歉而得体的微笑与对方告别后,才跟着经纪人走到人少点的角落:
“哇得救了。演出邀请,是路演?”
“不算,是比较大型的私人聚会,不过你不是很崇拜前影后吗?她之前就参加过,所以我擅自做主帮你接了。”
“哇,多谢了,克里斯汀。算上刚刚,你简直救了我两次。”
“少来,我跟你是赤裸的雇佣关系。你去干活,我有钱拿。”棕发的女人有点嫌弃地推了推她。
“好好好,”海温撇了撇嘴,“不解风情的女人。”
“……”克里斯汀眉头紧得能够夹苍蝇,“你什么时候能不再执着于阿贝尔森?你的成就马上就要超过她了,媒体社群都在拿你跟她当年的履历做对比。好多黑粉都骂你这是吃死人红利,可你倒好,一点也不知道避讳。”
“理她们干嘛~”海温无所谓地耸耸肩,“她们总要找点理由的,不是这个也会是别的,不如给她们立个靶子。”
“好吧好吧,随你吧。”克里斯汀不再纠结摆了摆手,“给你那些死忠粉点事情做也不错。”
“对了,演出的时间和地点定了吗?”海温思考了片刻,问道。
“应该是这个周末,我到时候去接你。”克里斯汀盯着她看了看,“以前怎么不见你对这些这么上心?你是不想回去应付那些人吧?”
“饶了我吧,让我再偷会儿懒,等主办方致辞的时候我会回去的。”海温苦着脸。
“那可不行,安导和玛导刚忙完长线项目,正是挑选新女主角的时候,你要是傍上他俩的大腿,下届小金人不在话下,你也会正式超越阿贝尔森的成就。”克里斯汀板起脸。
“那我要吃街角那家的蛋挞。两个。”海温眼见着说服不了她,飞快挺直了身子,抿了一口酒杯里的红葡萄酒扬了扬下巴。
克里斯汀用难以言喻的嫌弃眼神看了她五秒钟,又在有人路过朝这边打招呼的时候恢复那种刻板公事的模样:“行。”
海温这才见好就收,重新投回每个细节都打磨精致到虚假的场地中。
“真希望这一次就是最后一次啊……”
日子过得很快,几天后海温就得到了克里斯汀的通知,尽职的棕发经纪人开车把她送到了海边,她也得知了这次聚会举办的地点——海上,准确地说,是海上的一艘装饰华丽的渡轮,天堂号。
海温下车,抬头看向巨大渡轮,阴影遮蔽了天空,心里如同一块沉重的石头终于落了地,砸得她心情沉重,又仿佛少了累赘般轻快了不少。
“琼斯小姐?琼斯小姐?”工作人员的声音拉回了她的思绪,她顺着放下的舷梯拾级而上。
轰鸣的汽轮划开海浪,碧蓝的天空送来微咸的风,欢快的人声和劲爆的音乐将宽大的甲板轰上波涛的高潮,又如同水花砸如汪洋悄无声息。
海温费劲地挤过尖叫欢呼的人群,不知是汗水还是溅起的海浪抑或者是别的什么让大家沾满了滑腻,还有甜腻的几款香水的味道混合起来,原本清淡的也显得浓郁热烈起来。她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放在角落的椅子,便赶紧窝了进去缓了口气,尽管刚上船一个小时,她简直感觉比连轴转拍了三天戏都要累……
“琼斯小姐?”一个温和的男声在耳边响起,把她吓了一跳,这时她才发现在沙发和人群的干扰下,她竟然没有发现一个身着标准三件套的男人正在旁边看着她,男人戴着墨镜,是这里随处可见的工作人员有的常见配置。
“啊,一杯香槟谢谢。”海温立刻戴上了营业性的微笑,并拢双腿端正了身体。
那人愣了一下,很快转身拿来了一杯。
“多谢。”海温礼貌接过,抿了一口,其实她现在更想要一罐解渴的冰汽水,再毫无形象地四仰八叉瘫在沙发里,不过在这里显然不现实。
“还有半个小时就结束了,届时您可以回房间好好休息。”男人似乎看出了她的窘迫,体贴地介绍道。
“啊,谢谢你,我显得很不耐烦吗?”海温这才正视他,与她所想的不同,对方年纪偏大,只是保养得很好,身上的服饰也明显精心剪裁过,海温开始担心自己一时上头将什么大人物当成了服务生。
“不,您很有职业素养。”男人温和地笑了一下,像是看出了对方的不自在,他很快告辞,“抱歉失陪。”
直到目送着他走远了,海温才缓缓呼出一口气:“总觉得……那个人有点熟悉……”
“老板。”
另一边,男人走到甲板后,迎上来的人接过了他的外套正要说话。
“谁把海温·琼斯请来的?”他打断了对方。
“是库克经理,那位殿下很喜欢她的新作品,经理听说之后,就给她发了邀请。”
“我为什么不知道?”
“她的经纪人比较多事,给您第一版的名单时对方还没有答应,她敲定的时候您人在国外。要把副总给您叫来吗?”
“算了。”他摆了摆手,径直从侧旁的楼梯上了顶层,敲响了面前的门。
“您还满意吗?”
“不错,那个金发的小姑娘送到我房间,我想试试你的新药。”
“还好吧,我跟几个朋友商量好了要吃大餐,你找个身材好的给我们当餐桌。”
“上面的景色不错,你送的礼物我也很期待~”
“你们真把那个琼斯找来了哈哈哈,听说她前两天不识好歹下了我老朋友的面子,我就随口一提,你可真效率!”
……
一个又一个房间的客人或兴奋,或悠闲,男人与他们分别寒暄几句之后,将他们提出的要求一一记在平板上。
甲板上的狂欢也告一段落,服务人员把沉溺于狂欢的人群分别带回下层甲板上的客房,里面早已放好了对应房间的邀请函和精心准备的饮料食物。
清爽的冰汽水,恢复体力的巧克力甜品,还有充足的冷气和柔软的床铺……海温看似随意地打量四周的陈设,床边的茶几,沙发上的抱枕……直到视线最终落在床头的花纹上,她腾地站了起来,记忆里的画面与眼前的花纹完全吻合:“果然……就是这里……”
她翻出每次都提前藏在内衣里的小型摄像机,脱下特意定制的高跟鞋,在服务生挨个敲门通知的间隙灵巧地猫腰从房间里蹿了出去。
此时中场休息已经结束,各个房间也陆续迎来了诉求各异的客人,一幕幕荒诞场景开始轮番上演,海温皱着眉头捂住嘴,克制着冲进房间叫停一切的冲动,一边屏息凝神拍摄着,一边注意躲避时不时往来的服务人员。
房间外的走廊在隔音材料的保护下悄无声息,脚步声被淹没在柔软的地毯上,无声的镜头持续安静地记录。
中层的房间很快被拍了个彻底,海温皱着眉头不愿去回顾记录下来的内容,也不愿去细想守卫森严的上层会是怎样的光景,她将从自己房间顺来的抱枕放在走廊中央,然后躲入另一侧的房间,趁楼梯口的服务生前去检查周围房间的空隙,海温迅速弓着腰顺着楼梯溜了上去。
顶层的看守明显要更严格一些,海温只能找了楼梯口旁边的一个空房间先躲进去。这里看起来是个已经提前布置好的KTV包厢,除了酒和骰盅一类常见的东西外,她还看到了成沓的白色粉末和一些不知用途的瓶装液体。海温有些嫌恶地离那边远了点,探头观察走廊的情况,浑然不知在她的背后,灯球的背后一颗红点安静地亮着。
……
“需要我帮您把人带过来吗?”船长室里,被叫来看监控的库克已经冷汗布了满脸,不仅仅因为海温·琼斯是他发出的邀请,今天的安保工作也是他安排的,让下等船舱的“物品”偷溜到上层这种事,天堂号之前从来没有发生过。
“你知道琼斯这个姓的来源吗?”男人没有回答他,反而提出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不过他并未等待答案,而是自顾自地说下去,“Jones这个姓氏来源于父名,即‘John’的孩子,而‘John’在中世纪英语中是“上帝的恩宠”的意思。”
“海温·琼斯……”库克并不是蠢人,他感到背后一凉,“您是说,她是……您的……”
“愚蠢果然是遗传的,阿贝尔森除了教她怎么做一个戏子,就只教了她怎么鲁莽地反抗权威。”男人面色平淡,显得话语中的讥嘲更加刻薄,“她连这个姓的意思都不知道,还以为是‘好心人’提供的建议呢。”
“可是,那到底是您的……”库克欲言又止。
“阿贝尔森那个蠢女人当年能做出上船偷拍这种事,她养出的女儿能有什么识时务的表现?”男人摇摇头,“丢进海里喂鱼就行了,不用告诉我。”
画面中,几个人高马大的服务生已经闯进了房间把人拖了出来,将她随身的设备踩碎之后,在她的尖叫声中把人丢下了海。
男人起身离开,库克也亦步亦趋跟在身后,偌大的船长室只有被分割成数块的屏幕忠实记录着每个房间发生的一切……
“呼……数据都传过来了吗?”
被从水里捞上来的海温一边处理身上的伤口,一边迫不及待地问棕发的汽艇驾驶员。
“二楼KTV最后的那点因为设备损坏传输失败了,不过前面的部分都完好。”克里斯汀腾出手帮她紧了紧身上的救生衣,“你每回参加活动都整装待发,我还怀疑过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没想到你说的竟然是真的。”
“阿贝尔不会骗我。”海温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也不会随便把我丢下。”
“……”克里斯汀伸手拍了拍她,“所以你执着于找到她最后一次参加的活动到底是什么?”
“其实我一看到那艘船的名字我就知道大概率是这儿,海温,天堂号,哈,我又不是瞎子。”海温干笑了两声,向后一仰,“这儿的天空,可比甲板上看起来漂亮多了。”
如果你问起吉黛特平日的经济来源,她会向你展示自己手作的精巧饰品和一些你从没见过的奇花异草;如果再问一遍这个问题,她会拿出木笛吹奏一首流畅的曲子,并在结束后示意你可以给钱了——但如果你的形象足够有威慑力并把这个问题重复四五遍,她会有概率向你献上不知从哪来的钱包,并可怜巴巴地声明“真是最后一个”。
当然,她暂时还没落得被拷问到如实招来的地步。何况博尔德的大家实在太善良,多了额外赚钱机会的吉黛特心情大好,于是决定在自由集市这天本本分分摆摊,放弃某些失手后真的会被拷问的行为。由于多了不必伪装成人类的方便,吉黛特也放心大胆地摆出平日不会上架的商品,甚至在正式开张前就吸引来路人围观。
“这个亮晶晶的……好漂亮哦。”
细微的声音从吉黛特身后传来,还在大堆包裹中翻找商品的侏儒转过头,一只小美西螈蹲在摊位前,略有些胆怯又好奇地盯着一条手链。
“啊呀,你真是太有眼光了!”吉黛特得意地对闪闪举起手链晃了晃,“这条手链用的可是上等猫眼石,你看,光泽不错吧!”
“好像是这样……”
但听起来应该会很贵吧?没等闪闪想好怎么委婉地解释自己应该买不起,她注意到手链的顶珠比其他几颗要大出一圈,除了颜色不同外,连猫眼的光泽都更明亮,栩栩如生到好像真在注视着某个方向。
“而且它最独特的地方在于,”吉黛特突然将手链递给闪闪,那颗顶珠在掌心里渗着丝缕寒意,“这个,最上面的那颗,其实是水蛇之眼哦!”
“水、水蛇之眼?”
“嗯嗯,你也能感到它散发的力量吧!”
但没等吉黛特进一步推销,小美西螈吓得立刻把手链放回,“那个,我觉得我可能不需要了……!”
“这样啊,”侏儒的表情有点失落,“你是不是觉得水蛇之眼的颜色有点杂乱?那是它被杀死的时留下的血丝,没办法避免啦。如果你想要颜色更纯正的,我这里还有巨蟒的……”
“不不真的不用了!!”
“嗯?吉黛特原来也在摆摊啊。”
正当闪闪决定逃离这个奇怪的摊位时,身后忽然又来了另一人围观:“商品还没摆好就已经有顾客,看来今天收益会不错呢。”
“克里斯汀!”
吉黛特高兴地向海妖挥挥手:“ 欢迎光临!说起来我今天还带了条项链,是用海蛟的鳞片做的,应该很适合你!要看一看吗?”
“海蛟的……鳞?”克里斯汀面露困惑,“谢谢,不过还是不用了。”
“没关系,我这里还有很多东西,慢慢挑!”
但一般人大概也不会需要这些吧。克里斯汀默默扫视了圈摊位已经摆上的零碎小玩意,最后目光落在闪闪刚放回去的手链上:“啊,这个……”
“手链吗?看来你的眼光也很棒嘛。”
在听完吉黛特敬业地重复一遍推销词后,闪闪又看向海妖没什么表情变化的脸,不禁暗自在心中赞叹。不愧是歌星小姐,一定见识过很多珍贵稀有的珠宝,包括某种角度来讲无论是人类还是异族都不应该经常接触的稀有……
“上等猫眼石?”克里斯汀对着阳光举起手链,露出有些无奈的笑容,“嗯……怎么说呢,实在有些勉强……”
“诶?”闪闪眨了眨眼,终于忍不住加入话题,“是,是假的吗?”
“可以这么说吧。”
“啊……太好了。”
她悄悄松了口气,刚才摸过手链后总感觉自己也沾染上诡异的邪气,果然只是心理作用——
“但水蛇之眼是真的。”克里斯汀平静地补上后半句,“成色不错。”
“诶……诶?!”
很多摊位前都会摆上一块写着价目表的牌子,除了吉黛特:大多数人卖东西会分出不同价位区间,而吉黛特的商品由于太过特殊,每一件都不得不专门定价,好在她灵活的脑袋可以记住每个物品的价格——或者说,可以现编出价格。
“但我还是建议吉黛特小姐遵循市场规则,”伊丝塔耐心说明道,“已经有成员向我反映,您在出售同一件商品时会对不同的顾客提出不同的价格,从原则上讲,博尔德不提倡这种行为……”
“我不是在看人下菜啦!”吉黛特立刻提出抗议,又忽然减弱了声音:“只是、只是偶尔会把价格搞混……”
“嗯?”
“没什么,说起来我这里有一条领结,和你身上的裙子很搭,要不要——”
“抱歉,我今日仅作为自由集市的秩序维护员活动,不参与交易。”伊丝塔及时制止吉黛特的一番推销,顿了顿后又指向侏儒身后蠕动着的巨大包裹:“并且我想有必要提醒您,您的商品已经逃逸到其他人的摊位了。”
“什么逃逸——等等,我的岩浆蠕虫!”
在帮忙看守摊位的第十五分钟后,伊丝塔终于等到吉黛特气喘吁吁地抱着一团不明生物回来,想了想决定再补充一句:“此外,自由集市虽然可以自由出售商品,但活物并不在推荐范围内……”
“放心,它不会再跑了。”吉黛特将这团生物塞回笼子里,“这只是特例,其他小家伙都乖乖待着没有动!”
“其他?”
“哦,我还带了点其他的,”说着吉黛特在包裹内翻找一番,掏出个玻璃瓶来:“
你看,它就很安分!”
伊丝塔接过瓶子,里面散发微光的小家伙正在拼命扑扇翅膀。“请问为什么要出售它呢?”
“回血道具嘛。但这里从开张到现在都没有经常打架的人光顾,我就没把它摆出来。”吉黛特理直气壮地答道。
“……还请不要让其他同为精灵的成员看到。虽然种类不同,但我想难免会产生误会。”
吉黛特倒是听话地把瓶中精灵塞了回去,只是表情有些失落:“好吧,我本来以为在这里可以出售只有异种族才能接触的东西,但好像也很受限……”
作为秩序维护员的秘书自然不想打击每一位参与活动的成员,伊丝塔犹豫了片刻,尝试斟酌合适的词句安慰她:“或许吉黛特小姐可以出售一些较为实用常见,对大多数人来说更容易接受的物品?”
“嗯,更容易接受……”
吉黛特歪了歪脑袋,而后顿悟般从背包里翻出不属于商品范围内的笛子,一脸遗憾地看向伊丝塔:“看来只能卖艺了呢。这样没问题吧?”
“……”
伊丝塔最终点了点头。于是原本差点因违反规则被禁的摊位响起轻快流畅的笛声,但从吸引顾客的角度来看,音乐的力量似乎能够超过一切奇异珍品,至少现在她不需要停留在此维持秩序了。
那么下一个地方……正当伊丝塔决定离开时,有什么东西拱了拱它的脚踝。秘书低下头,对上岩浆蠕虫清澈无害的目光。
……为了博尔德自由集市的秩序,看来她必须先从这里开始整顿起。
闭上双眼之后,就只是一片黑暗而已。然而,一阵不祥的嗡鸣迅速地鼓动过耳膜,刀刃加身般的锋锐冷意刺痛皮肤。必须醒来,必须醒来,时候到了!你该登台!
渊上白鸟悚然一惊。披风与闪耀再度加诸她身,胁差握在手里,仿佛因她的血而依然温热。层层叠叠连绵不绝的血河在她面前铺展开来,交错、覆盖、重合、延伸,仿佛曾有无数的人在此厮杀以至于血染重衣骨肉尽化。她抬首仰望,垂坠的红绸不见尽头,有如天河。
——刚刚revue难道不是已经结束了吗?为什么她又被带到这里,不得不再次投身于争斗之中?腹部的痛楚依然存在着,她头一次有了逃离舞台的念头。但鼓声依旧催促着她。
“我不是已经……失败了吗?”
“失败?”
闪耀到刺眼的辉光就在她的头顶。执枪的少女直扑而下,鞋跟方才落地,长枪便指到了她的面前。白鸟慌忙地举刀格挡,眼中映出凶兽真实的姿态。
“区区一次寻常败绩,就足以令你松懈了?渊上白鸟?我的舞台可不喜欢那样无聊的对手。”
白鸟疾步退后,词语自然而然地顶开嘴唇:“医生?”
不对。纵然面容相同,但态度与那自持的默然迥异。她更像一柄出鞘的剑,染过血并且即将染血,锋利而暴烈。
“……你是什么东西?”
“你叫她医生?哈哈,也是,那我就不在这里嘲笑她那悲哀的善了,若不是她,你怕是连此刻与我对话的气力都使不出。”祢宫近乎残忍地笑了,眼神如同剥皮拆骨,“我是什么?不重要。不必质问,相信你眼中烙下的那真实的刺痛即可。”
“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但她确实有恩于我。但你站在这里——在舞台上的理由,就只有一个吧。revue……”白鸟闭了闭眼,全身都在诉说着疲倦。但她必须站在这里。
祢宫的语气高昂,仿佛咏叹调般抑扬顿挫:“revue!没错,此处正上演一场戏剧!而其情节将如何书写,你就握紧手中那黯淡的刀刃来探求吧!”
与敌手的欣悦相反,白鸟的神情近似悲哀:“这遍地的血衣,便是……你所希望的舞台么?”
“待你也将鲜血溅落其上,它才会更加接近……我真正的愿望。”长枪指向这场中的异类,如同真实的尖牙利爪。
“我知晓舞台有残酷的一面……然而绝非你铺设的这一种。因此……我不想让你如愿。”白鸟缓缓地握紧了刀柄,声音也有些微的颤抖,“即使刀刃黯淡……即使手足无力。我……也必须歌唱才行。”
“必须歌唱?那么就来让我听听吧,渊上白鸟,此刻的你又剩下什么歌唱的理由?”
“别人的伤,我自己的伤……正刺痛着、烧灼着呢。这些痛苦……驱使我歌唱。”
在上一场revue中留下的伤口已经痊愈了。然而那并不意味着她的心中就没有伤痕;在戴上面具后度过的五年,每个日日夜夜,痛楚都会唤醒她的内心。歌唱吧,否则你就会回到过去;歌唱吧,否则你就无法保持自己。你必须歌唱。
“噢——怪不得这歌声听来令人昏昏欲睡,无法割舍的累赘,深陷沼泽的身躯……”祢宫拖长音调,好像对此兴致缺缺,眼里闪过一道冷光,“与哀鸣无异呢。”
累赘——医生也说过一样的话。只是,她没有否定自己痛苦的打算。因为那样的话……她至今为止的努力,就不再具有价值。
“但这依然是我自己的歌声,是我的痛苦……必须由我自己倾诉出来。”
“哈哈哈……若是你仍想困在‘渊上白鸟’之中,仅仅在必然渐弱的歌声中引吭至死……那不如就让我听听其中最后一个高音吧!”
长枪倏忽之间刺向白鸟,在她身前留下伤口。然而后者躲都没躲,仿佛将伤疤视为星痕:“你当然可以伤害我。我会用你施加的痛苦,奏响这支来自地狱的乐章。……假如你确实想听的话。”
“……噢?那你也真能放任今后一桩桩不属于你的痛苦也如此强加于你,你真能放任自己变作扮演其他人的空壳?”祢宫看向白鸟,准确地捕捉到她颊侧淌下的冷汗,“这贯身的创口,难道不是属于你自己的濒死恐慌吗!”
“在你眼里,我果然是空虚之物吗?活下去本来就是痛苦之事。所以我必须从痛苦里取得什么……所以,你要给我些什么。”白鸟深深吸了口气,腹部的痛感并未消除半分,正如她所期望的一般。说实话只是讨价还价而已。想要周围的一切都化为自己的力量——那是不可能的吧。但是果然,不想输啊。
“要求噬人之兽的赐予?”祢宫将长枪拉近自己,更清晰地将白鸟的表情收入视野,随后毫不留情地断言,“……并非不可,但这厚奖绝不送给双眼空茫之人,你这仅在‘渊上白鸟’之中犹豫不前的懦弱灵魂,更不配领受。”
渊上白鸟。渊上白鸟。自从得到这个名字之后,便得到了她的命运——与她的诅咒和祝福。长枪在她的血肉里翻搅,白鸟却咬着牙伸出手,握住枪柄向自己的方向扯来。枪刃撕破了她的后背,恰巧从外套的倒十字星镂空中刺出,留下无法愈合的伤口;但她正切实地拉近与敌人的距离,一步、又一步。
“那就是我的名字——我不许你连这点也夺走。否则,无论是我的、还是她的努力,都会化为泡影。”
曾经的渊上白鸟就活在这个名字之中。承继其名的她,有将这段人生延续下去的义务。没有退路,因此只能前进。贯穿腹部的伤口,仍旧不断地落下鲜红的花瓣、与闪烁的星屑。在舞台上,就连痛苦也是美丽的。
“现在我的血已然染尽地面,你盼望的舞台达成了吗?既然这样,也该换我了——”
散落而下的星屑忽然飘扬起来。上一场revue中依旧模糊的光源,正在她强烈的祈愿中,汇聚成真实的形体。红宝石燃烧着,火焰高呼出声:“——灯啊,为我点燃吧,为我长明吧!”
……只有一盏。一盏灯芯几乎烧尽、却因此极为明亮的灯,悬在她们中间。
“——告诉我,现在的它,是否耀眼?”
——告诉我,现在的我,是否耀眼?
“耀眼?”祢宫嘲讽地一吹灯火,将火焰吹得晃动起来,“残火之明罢了。”
但她还没有熄灭。
白鸟忽然信手扯开了一直束在领口的青色系带。带着花边的衣领向两侧敞开,仿佛一个大张的裂口。刀柄与刀刃相接之处,红宝石轰然烧了起来。带着星光的火焰瞬间蔓延至她的全身,而白鸟竟然还有余力喊出:
“如果要点燃什么的话——就点燃我自己!你要不要试试,被我的焰火刺痛?”
头一次,祢宫吃惊地后撤一步,长枪也失去了猎物,与其说火焰已然弥合那伤口,不如说伤口与她整个人已然全数化为火焰,不再具有可触碰的形体。那团炬火散入四面八方,变成无数形制无一相同的灯盏与闪烁的星河;在那些摇曳不定的光下,血无地十二单化作幕布,映出循环往复的影子。一时间是长发的少女在地上行走,一时间是幼年的天鹅于水中展翅,一时间是尾羽纤长的不死之鸟在火中新生。有时,三者并行不悖;有时,唯有帘幕空悬。她们全都在歌唱,而乐曲环绕周遭。一个声音仿佛从极为遥远的地方传来,因反复转换而模糊不清:
“我既在这里,又不在这里。贪欲的野兽,你能否找到我的踪迹,探明我的正体?”
以人之姿立于舞台中央的野兽笑了起来:“哈哈哈哈……那样的判断我并不需要,凡人,我只乐于见到的是,此刻令你以身做薪柴,燃起这灯火的,不是你所背负的任何期望,不是你退避其后的命运——而是,仅因想要留在舞台上的愿望而挣扎求生的你。”
白鸟的声音里终于有了怒意:“凡人——啊。既然你将自己划至非人之列,那就试试凡人的刀刃如何,不知饕足的野兽……!我会作为凡人活着、作为凡人斩断你!从你留下的伤口里、以我的痛苦为薪柴,诞生出全新的姿态——”
祢宫回以张扬而凌厉的笑声:“这样就对了!人类那庸俗的肉体里唯一美丽之物!那无论何等劫掠都应当屹然不动之物!你曾任其流失,此刻则重新沐浴其荣光!”
“……我曾经是某人留存于世的幻影,假借其名的遗物。如今我的外壳已然剥落,肉体可以毁却,而光明长存——现在这一刻,我会比任何人都更加闪耀!并非荣光加诸我身,而是……我选择燃烧!”
刀刃从帘幕后探了出来。那枚宝石从温和的菱形四角探出锋利的尖,勾勒出尖锐的星形。白鸟从天幕中持刀刺下,背后仿佛有千百颗燃烧的辰星,明亮乃至于夺天之光。
“就应当如此,渊上白鸟。此刻旧日的牢笼已毁于你怒张的羽翼。”
长枪满意地迎了上去。只不过白鸟要更快、更轻;她敏捷地跃起,竟然踩着枪杆一路向祢宫奔来。枪柄抖动,她便飞快地闪身下落,锋刃险险地划过发丝,却在她唇角勾起一抹笑意。下一秒,星光再度隐入幕后。她已经无需向任何人确认自己是否耀眼了。枪刃刺入人影,却只是光影造成的幻象。简直就像魔术、甚至魔法。祢宫不怒反喜,长枪舞得密不透风,一时间竟然有如孔雀大展的尾屏。一进一退,一开一合,反倒有了共舞的默契。仿佛化身为人的兽与化身为兽的人,为了争夺生存的资源而彼此厮杀。白鸟招来明灭不定的灯火,意图以光迷乱敌手的双眼,同时向着舞台中央义无反顾地坠落:
“你真美丽,请为我停留吧!”
凶兽眯了眯眼睛卖了个破绽,白鸟即刻突刺而来,刀刃在枪柄上擦出一段刺眼的火星,近了,已经很近了!然而她持刀的手指一麻,胁差被忽然抬头的枪刃打落在地。长枪灵巧地翻转,枪柄敲向白鸟的膝弯,在她跪坐在地之前,祢宫空着的手就揪住了她的领子,赤与紫相撞,彼此都是野兽的眼神。
“想要轻松地了结,就此止步的话,你只要等待自己的眼睛被我剜去即可。”
“——我就在这里,只要我还活着,我就没有输!”
“没错,若你不加反抗,那只需闭口不言,被我蚕食成一袭无人在内的血衣。是恐惧,是人欲,是你的不甘,在抵抗这一切,这里的一切,和现实中的一切——我就是中意你们这样的凡人啊,纵使粉身碎骨也无法接受意愿和希望的湮灭。就这样带着被啃咬出的伤口站起来,就这样在拥挤刻薄的世上求得自己真正的存在——唯有这样的你们才值得我去凌虐啊!”
看似胜负已分。白鸟的武器落在远处,绝不是伸手能够到的距离。然而反倒是祢宫给了她灵感;她两手牢牢地抓住近在眼前的小臂,使力向前。目之所及处仅剩那枚金色的纽扣,能作为武器使用的,除了刀刃还有牙齿。咔嚓,牙关一合,闪耀已经吞下肚子。这毫不矜持,甚至十分无礼,不该是舞台上出现的动作——然而,为什么她会如此喜悦呢?
披风带着仅剩的穗带滑落于地。祢宫笑得前仰后合,将揪在手里的领子甩了出去:“也好,那颗纽扣就当做你让我松了筋骨的奖励吧。”
白鸟顺势滚到胁差旁用刀撑起身,像挑剔却满意的食客般舔了舔嘴唇:“那么我这边就多谢款待。”
铺展在地的暗红,不知为何让她想到毫无断点的皮肤。人的皮肤,苹果的皮肤,密密层层地将她包裹,却不再让她恐惧。终究,她已经被生下;终究,她已经醒来。她要在夜晚来临时点起灯火,讲尽千夜一夜的故事。闪耀已然深埋在她的体内,无论多少次都会再度生长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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