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个晴朗的好天气,神说,适合躲藏,适合追猎,适合和小镇的居民一起做游戏。
帕梅拉早早地醒来,爷爷准备的早餐是面包和麦粥。在这一天帕梅拉是被允许多吃一些的,因为她需要很多的体力,要和镇上的大家玩一整天!
爷爷带了匕首和弓箭,帕梅拉选了一把小刀。爷爷说今天不要带捕兽夹,又重又没有收益,帕梅拉点点头,心想这和猎兔子好像也差不多。
那么再检查一下随身物品吧!水壶带好了!干粮带好了!武器带好了!爸爸妈妈给的信带好了!
爷爷沉默了,把信拿了出去,说出去玩不需要带这个。好吧,早知道不给他看了,帕梅拉想着,每次爷爷看到爸爸妈妈的信都会很不高兴。
那么今天去哪里玩呢?爷爷说这次可以交给帕梅拉选择。帕梅拉想了想,最后选择了花园。那里有很多美丽的花,现在的季节还有绿油油的叶子,以前被修剪得整整齐齐,像迷宫一样,帕梅拉从小就喜欢在这里玩!
那么,玩捉迷藏的秘诀是什么?
找到躲起来的人!和他们热情地打招呼!然后开始下一轮!
爷爷对帕梅拉的回答十分满意。狩猎就是这样,如果一口气把动物都网干净了,以后就没得吃啦!狼和老虎也会因为饥饿闯到院子里,人就变成了猎物,一切都乱套啦!
这次帕梅拉和爷爷要扮演猎人,下次就轮到他们扮演猎物了。帕梅拉喜欢做猎人,但每次做猎物的时候,爷爷总会拿出一些新奇的东西来,帕梅拉同样很期待!
“看,这是什么?”眼尖的帕梅拉立刻发现了一条白色的缎带,那是属于丁香医生的。难道说丁香医生也在附近?帕梅拉思索了一番,爷爷说过,捡到别人的东西要还给失主,“等今天结束,我们还给她吧!”
回答正确!
爷爷肯定地点了点头,二人继续走啊走,迎面遇上了两个膀大腰圆的男人。爷爷认得他们,那是镇上的闲汉。他们看起来有些惊慌,眼睛一直在躲闪,还让帕梅拉把值钱的东西交出来。哦,他们一定是肚子饿了吧!
“爷爷,他们是想跟我玩吗?”帕梅拉问。
“好孩子,今天不是做游戏的日子。”爷爷回答,“但我们依然要讲礼貌。”
首先要对他们鞠躬行礼。然后把腰带后面的小刀抽出来。接着保持鞠躬的姿势眼睛向上看。最后,要记得微笑。
哦!他们谦逊有礼貌地跟帕梅拉道别了!原来这就是让大家和谐共处的方式,帕梅拉学会了!
“那这段绳子怎么办呢?”帕梅拉捡起他们掉落的麻绳,抬头问爷爷。
“这是给懂礼貌的帕梅拉的礼物。”爷爷摸了摸帕梅拉的头,“收下吧。”
帕梅拉点点头,收到礼物令她非常开心!
她和爷爷继续向前走,在小花园里遇到了磨坊的玛丽夫人。她可真漂亮啊,一双眼睛就像宝石一样闪亮。
“早上好!夫人!”帕梅拉冲玛丽打招呼,可玛丽却一脸愁容:
“怎么是帕梅拉?唉,他们去哪里了?”
看样子她需要帮助,帕梅拉想。玛丽说在不远处有个可怜的孩子被两名暴徒强暴了丢在那里,她要找的是那对凶手。
“爷爷,什么是强暴?”好学的帕梅拉问爷爷。
而爷爷说帕梅拉还小,捂住了她的耳朵。
爷爷和玛丽也不知道聊了什么,玛丽夫人心满意足地向着他们来的方向走了。临走时她亲了亲帕梅拉的脸颊,说她真是个好孩子。帕梅拉想,或许这就是帮助人的快乐,虽然她好像什么都没做。
“我们回教堂吧。”爷爷看了看天色,对帕梅拉说,“在天黑之前我们要完成礼拜。”
帕梅拉点头,但她还有一个想去的地方。在茂密的灌木丛里,乌鸦一直在盯着他们。但是睡在那里会着凉的,帕梅拉敏捷地爬上树,快乐地和那只乌鸦打招呼:
“下午好!德瓦奥斯!”
趴在树上的德瓦奥斯回过头,和帕梅拉正好对上了视线。二人的眼睛对着眨啊眨,半晌,德瓦奥斯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从树上摔了下来。
纯朴的农民嘟囔着要换个树趴着,帕梅拉好心提醒他这样会感冒,但德瓦奥斯捡起一枚树枝朝帕梅拉丢了过来。真是好球!但还是爷爷的接球技术更好!
爷爷把树杈折成两半,慈祥地问德瓦奥斯想玩抛接游戏可以找他,帕梅拉还不够高,但德瓦奥斯已经跑远了。
“今天玩得开心吗?”爷爷问帕梅拉。
“嗯!很开心!下次我还想和德瓦奥斯玩接球!下个月我一定会长得更高的!”帕梅拉回答。
“但你还没成年。”爷爷说,“得叫上我,我跟你一起去。”
那当然是最好的!帕梅拉最喜欢和爷爷一起玩了!
他们赶在黄昏前来到了教堂,在一阵闷哼声中,神父正在用铁鞭不断抽打自己裸露的上半身。帕梅拉没见过这种场面,好奇地问爷爷:
“神父是在做什么呀?”
但爷爷在帕梅拉看清之前就把她的眼睛遮住了。教堂中弥漫着诡异的沉默,只有爷爷的自言自语格外响亮:
“该死,也许他们说得没错,这鬼地方对孩子的教育确实不好。”
阿诺德·施特拉德是知名的怪人。
达拉尔的人每每提起他,总会在最后加上一句叹息。达拉尔的老人不多,活到阿诺德这个岁数的更加罕见,好像只有老糊涂的汤姆还记得有关他年轻时的只言片语。
无可否认,老阿诺德的陷阱从不落空,他制革的手艺也是一流。但就像达拉尔居民的那一声叹息:
“他好像永远都不太高兴,我就没见他笑过!”
虽然老阿诺德是这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脾气,但相比之下,他的孙女帕梅拉可就讨人喜欢的多。周围的商户都喜欢她,被她用那双天真无邪的眼睛盯着,人总是会情不自禁要给她些小礼物。
人们总说帕梅拉什么都不懂,就像一只刚出生的小羊羔,其实帕梅拉懂的可多呢。一头牛能做四双鞋底、一个包、和两条腰带,这些制品拿出去就又能换一头牛;还有一壶牛奶等于三个鸡蛋、一只母鸡能换一袋小麦粉,但把牛奶和小麦粉混合起来,做成的食物就能换一块咸肉……
那群精明的商户总想着和帕梅拉做生意是最轻松的,但他们不知道,帕梅拉的小脑袋瓜转得比他们还快呢!
但是商户家的孩子们却没有那么喜欢帕梅拉,因为和帕梅拉玩游戏是最没有意思的。让她扮演领主,她下的命令总是让人不知所措;让她扮演骑士,她又总爱刨根究底;至于让她扮演敌人,哦天啊,她的力气可真大,一不小心就会被她的木棍打伤!
老阿诺德是最不屑于管这些事的,向他告状只会被他反问:
“你们在战场上吃了败仗,也要向对方领主的爷爷哭鼻子吗,骑士小子们?”
久而久之,孩子们就再也不愿意和帕梅拉玩了,可帕梅拉也不太在意,因为跟爷爷去打猎可比念台词有趣的多!
帕梅拉在刚学会走路的时候,就在阿诺德身边学习如何做一名制革匠。垂垂老矣的工匠总是坚持自己剥皮,他对自己出手的作品有着异乎寻常的挑剔,必须从第一道工序开始掌握,这样他才来得舒心。随着年纪的增长,阿诺德的偏执越发严重了,但或许正是这种偏执,让许多达拉尔之外的商贩都慕名而来向他提交订单。
年幼的小工匠对这门手艺的认知,是从尖刺穿过一只野兔的头开始的。灰色的生命蹬了蹬腿,很快就融化在了红色的浆体中,捧在手里毛茸茸的,搔得手心有些痒。起初它在怀里是滚烫的,但慢慢的,就只剩下恰到好处的重量,好像抱了一条毯子,软软的,很舒服。
这也是帕梅拉第一次直面死亡,她并没有哭闹,也许是这个过程带给她的震撼远远大于恐惧本身。大约是从那个时候起,她就已经是个十足的施特拉德了。
她问:
“为什么?”
而阿诺德答:
“这是我们的工作,也是我们谋生的手段。”
阿诺德没有教她敬畏,但却告诉她要心怀感恩。皮革匠的商品源自于死亡,而她只需要明白:
“我们都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活下去罢了。”
兔子的肉成为了晚餐,而帕梅拉在爷爷的教导下,将它的毛皮做成了一顶小巧的帽子,卖给了一名和她年纪差不多的贵族女孩。时至今日,帕梅拉依然会想起那只兔子,还有阿诺德把她的酬劳放在她的手心时,对她所说的话:
“孩子,我们并不比这些畜牲优越太多。我们本质上都是神的子民,我们……都是动物。”
这番晦涩的话很难说给了帕梅拉什么触动,她还太小,前不久才刚刚换了门牙。但帕梅拉最听爷爷的话,既然爷爷这么说,那一定就是这样。
原来这座城也是一座农场,我们做出来的皮革也是一种牛奶。我们进食,我们生产,我们成长,一茬又一茬。当我们老了,无法再履行自己的职能时,我们就会被分解,而后进入下一个循环。
一套朦胧的概念在帕梅拉尚在成长的头脑中成型,不过帕梅拉自己尚不能理解这种认知。她只感觉在那之后,她看草棚中的牛犊更加亲切了,当爷爷教她如何把皮剥下来展平时,她对这个过程的理解也顺畅了许多。
那爸爸妈妈呢?他们是被卖到了更大的农场吗?帕梅拉问,但阿诺德没有回答,也没有纠正。帕梅拉没见过她的父母,她只是从邻居的只言片语、还有一些写着好看但难懂的字母的纸片中知晓,他们应当存在。
阿诺德很少提到他们,如果一定要说些和他们有关的事,那张麻木的面孔就会皱得更紧。
阿诺德只告诉她:
“幼崽长大了都会离巢的,你也不例外。”
日子就这么一天又一天地过去了,老皮匠的咳嗦越来越严重,甚至一场秋风都会令他卧床不起好一段时间。帕梅拉依旧奔跑在城镇每一条街道上,老阿诺德总是抱怨,她的衣服刚刚做好,很快就又要做新的了。
邻居说,神将奇迹恩赐于达拉尔的子民,只要诚心祈祷,失去的便会回来。
双手交叉握紧,跪在地上,向天空念叨着感恩的词语就可以?帕梅拉有学有样,问神自己掉落的牙齿可不可以一下子就长出来?阿诺德想笑,但这让他咳得更加厉害。到了第二天,帕梅拉的虎牙依旧是个黑洞洞的豁口,汤汁会顺着那里流进嘴里,她便也不再祈祷。
冬天过了,在小麦还没出芽的时候,老阿诺德睡着了,怎么叫都叫不醒。大人们说,他死了。帕梅拉并没有哭,因为爷爷教育过她,这是必经的循环,她记着呢。
但是又过了一天,浓汤在帕梅拉醒来前就被煮好了。爷爷回来了,帕梅拉却感觉有些困惑。她们家的院子里最多只能养一头奶牛和一头小牛,如果被分解的作物又回来了,那不出一个月,家里就会全都是牛啦!帕梅拉可养不过来这么的畜牲。
“乱套了。”阿诺德也这么说,“全乱套了。”
不管怎么说,他们小小的家并没有被不断膨胀的牛群占领,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但越来越多的人闭门不出,他们看帕梅拉的眼神不再充满怜爱,渐渐地,他们恐惧,最后是憎恶。
他们问:
“神啊,这个孩子难道被魔鬼附身了吗!?”
他们说:
“一定是她招来了这场灾难!”
爷爷说过,如果想捕获雏鸟,就要趁成鸟外出觅食时下上笼子。在阿诺德去打猎的某天,混乱的大人们将帕梅拉丢进了燃烧的柴堆里,渴望以此能够结束这场闹剧。火苗很快融化了皮肤,烤化的油脂冒出了好闻的香气。帕梅拉想到了爷爷做的肉排,也是把食材一整个丢进炉子里,区别只是它们被送上餐桌前要被剥下皮毛。这道菜很奢侈,准备起来需要很久,只有新年才能吃上一次,连生日都不行呢。
然后,她醒了,她躺在冒着青烟的柴堆旁,余烬非常温暖,她好像只是睡着了,做了场噩梦。爷爷的手里拿着一柄斧子,血滴答滴答地顺着边缘淌了下来,大人们被乱七八糟地堆在一起,像极了她吃过的苹果馅饼。
在那之后一切就好起来啦!城上的大家每个月都要举行庆典,以往只有丰收的日子才有呢!游戏总是有输有赢,但帕梅拉玩得很开心,因为素来疏远街坊的爷爷也会陪她一起玩。
但是阿诺德却好像并不开心,他再也没抱怨过帕梅拉的裤脚怎么又短了一截,恰恰相反,他对帕梅拉说:
“你不能永远这样,孩子,你不能永远这样。”
搞错时间了极限狂草。
阿sir我真的只是好奇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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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盘里的牡丹饼看起来就像是个泥团子。
伊织都从小就这么觉得,并且也从不隐瞒自己的想法。小的时候她每一回这样说,伊织辰之助都要大动肝火,板起脸来喝止,他常常就此事训诫伊织都,说辞大同小异,先呵斥:
“怎么能说看起来像是泥团子呢?作为伊织家的长女,都,你对伊织家发家传业之道可有一点敬畏之心?!”
一番雷霆后,又循循劝导:
“这正是和果子的美:小豆和糯米的结合,恰如其分的盐味,精心雕琢的大小和表面的凹凸……这是美学!美学,你明白吗?这就是和式的含蓄之美,朴实与秀丽都在其中。都,你还不能体悟吗?”
伊织辰之助说得心痛,伊织都不回话,只装模做样地转一转盘子,又装模做样地“欣赏”盘中的牡丹饼。
这用来盛装和果子的食盘做得颇具古意,和盘子中间的泥团……牡丹饼配合,就算是让她这样自认不懂欣赏,没什么美学细胞的人来看,也可以毫不违心地夸一句确实是好看的。
可是,那又怎样呢?
牡丹饼是铺子里春季必要有的常规商品,红豆泥裹着白糯米,春天叫牡丹,夏天称夜船,秋天变身萩饼,冬天又是北窗。
这么多称呼,其中当真有什么区别吗?
伊织辰之助说当然有。
他说为区分时节,在这点心的造型上职人们下尽了功夫,一些配料也随季节做着玄妙的调整,就如现在端上桌的这盘牡丹饼,糯米捣得要比夏秋更软烂些,糖分也有所控制,所以滋味更加高档,更合春季的清爽与风雅……
伊织都仍然不语,只在心中反驳:
不过就是红豆与糯米,不是吗?
再怎么改换称呼,改变形状,为多放一点点糖还是少放一点点盐伤透脑筋,它也仍然只是红豆与糯米。看上去像泥团子,吃起来甜腻,这就是她能给出的答案。
伊织辰之助发怒时有一点说得没错,他的大女儿对家业、对传家之道并无敬畏之心,这一点在过去的数十年中以无数次被证实,时至今日已再没有扭转的希望。
他说到这里时,伊织都已经无聊地开始用指甲在桌上画波浪线。饱经沧桑据说已传家数百年的木桌条理分明,在这些上百年传承下来的痕迹中,伊织都很是贡献了一部分。
她慢条斯理地画完一条波浪线,把面前的餐盘往前推远了些。
尽管一口未动面前的点心,口中却一如往常,已蔓开一丝丝甜意。桌前已然生出白发的父亲仍在翻来覆去地说些幼时就听腻了的话,伊织都短暂地陷入回忆——回忆中,牡丹饼确实该是这样的味道。
在和果子老铺内长大的自己,从小就被这样的甜味所包围。
“可是爸爸。”
她终于打断伊织辰之助的话,站起来抱住伊织辰之助的一条手臂,撒娇般地晃一晃这已经上了年纪的老人。伊织都的笑容一如既往地灿烂甜蜜。
“和我说这些也没用啊,我尝不出来嘛。”
从她口中吐出的话,叫伊织辰之助险些落下泪来:
“爸爸,你又忘了。我都已经死了四个月啦。”
*
伊织都已经死去四月有余了。
更加准确的说,今天是伊织都正式死亡的第九十六天。
去年的那个平安夜过得不太平安,刚过零点,伊织都在小巷里“恢复呼吸”,她手脚并用地爬起身,发现衣服吸满了自己的血水,风一吹,全身又僵又冷,伤口痛得发麻。
左右看看,现场除了原本她之外再无他人。摸摸自己的手腕——摸不出脉搏;再按按胸口——毫无起伏。伊织都放下手,习惯性地深呼吸……这一行为前所未有地迸发出存在感,空气被吸入胸腔,又以与从前略有差异的方式被原路吐出。
呼吸已经不再有必要了。
作为活物的生理机能已经停止了。
这一事实似乎证明她的见义勇为有点失败。
不过,伊织都安慰自己,虽然她看起来没做到和劫匪同归于尽,但至少被救的人没和她一样,大冷天的被迫躺在寒风里。
夜风刮得很凶,冷意却逐渐从身上消退。消失的体温预示自此之后她或许再也不会感到寒冷,伊织都捡起落在地上的包,从包里掏出随身的笔记本,还不等她将自己此时的肢体状态和种种生理反应一一记下,迎面已有警车呼啸而至,从车上下来的警员们的面色不大好看——在看到她笑着招手的瞬间,有几位警官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苦涩的滋味自舌根蔓延,就像熬煮过头又没放半点砂糖的汉方药水,朝她走来的警察们的情绪浓烈而毫无遮掩。
伊织都对此十分理解。
作为死者的她所说的,对警官们的安慰作用杯水车薪。她安慰不了这些认为自己没能保护市民的公职人员,因为不管她现在看起来有多鲜活,本质上她也的确已经是个死人。
W市是接纳活死人的前线城市,整个城市的运转,如何处理转化的活死人,活死人与普通人类如何共处,所有的问题都还处在摸石头过河的阶段……整个城市是个巨大的试验品,而所有从事科研相关的工作者都清楚一点:
在实验中,失败是常态,成功才是意外之喜。
W市目前看来,就是那个意外之喜。
已经变为实验中的一部分的伊织都在纸上记录:
X092年12月24日,她死去了。
死于二十九岁这一年的平安夜。
生理年龄上的三十岁永远不会再到来,大脑仍然维持着活性,支撑着思维的不灭,可以说她已在一定程度上脱离肉体桎梏,再也不会衰老,甚至变相实现了青春永葆,容颜永驻。
活死人看着自己写下的记录,几乎要被自己逗乐了。
真好笑。
死人也有青春?
*
“死人的青春?这说法有点新鲜,不像是进咱们这栋楼的人能说出来的话。”
岩叶教翘着腿,脚上穿着的网洞拖鞋要掉不掉地挂在脚面上,咧起的嘴角搭配往下撇的两条散乱眉毛,面部表情和友善不太挂得上钩,“你感染什么诗人气质了吗,伊织?”
伊织都像是没听出岩叶教语气中的调侃,神情自然地把办公桌上空的试剂盒往边上推了推,然后将手里提着的食盒放下,精致的木漆食盒外包着一层印有店铺招牌的包袱巾,岩叶教兴致勃勃地伸长脖子凑上来。
“气质如果是一种可被捕捉的病菌,或许真的有移植或感染的手段?”
伊织都一边回答,一边揭开食盒的盖子。里面铺着整洁的彩纸,上面讲究地盛装着点心。
“这次你又带了什么……牡丹饼?”
岩叶教做了个有点奇怪的表情。他看起来像是有点嫌弃,嘴角轻微扯动却又生生止住,五官却不免还生动地泄露出一丝情绪。
“没错,今年还是牡丹饼。好像确实是没什么惊喜。”
伊织都把食盒朝岩叶教的方向做了个虚虚推动的手势,“不过爸爸很坚持,说传统不可废……请吃吧,岩叶先生。”
“那我就不客气了。”
牡丹饼比想象中的要更甜。
小豆和糯米一入口,岩叶教就忍不住扬起眉毛,他斜眼看向伊织都,对方也从食盒里取出一块牡丹饼,正慢条斯理地咬下品尝。
岩叶教把口中的点心咽下,两眼还饶有兴致地观察着。
“你应该不能吃这个吧?”
“不能。”
伊织都痛快地回答。她用空出的那只手打开笔记本,在上面飞快地记录:
【无特殊气味。】
【食用后无甜味,红豆口味酸臭,糯米有腐味。】
【咀嚼超过30秒后身体明显感到不适。
【下咽困难。原因不明。】
【强行吞咽后有干呕冲动。改变糖含量并未对食用感受造成影响。】
【摄入量低时尚可忍耐。】
她又咬了一口手中的牡丹饼,严格把控自己一口的大小,目测与第一口咬下了基本一致的分量,才满意地在心中点了点头。
恶心的感觉铺天盖地袭来,伊织都面不改色,一口一口吃掉了整块牡丹饼。
“如何?”岩叶教不含多少关心成分地关心询问,好奇的滋味是有些刺痛的辣味,让伊织都错觉口中原本奇妙的味道似乎也略微缓和。
“嗯……”
她紧抿嘴唇,发出一声没什么意义的含混音节,手下动作不停。
【可摄入量并未见明显增长。】
【呕吐感强烈,伴随脏器不正常痉挛。】
【大约可忍耐2-3分钟。忍耐时长仍有提高空间。】
【身体排异反应?】
女性研究员在笔记本上写下最后一笔,平静地合上本子。
她朝岩叶教摇摇头。
“不太好。我要去吐一会。”
*
胃内容物上涌,经食管再过口腔,最后落入清洁设备,被冲洗干净。
呕吐物是被咀嚼过的小豆与糯米,没有任何消化痕迹,类似的尝试与试验伊织都在四个月之间已经做过无数次,整个过程没有任何出乎意料之处,这让她多少有些气馁。
活死人无法食用经过烹煮的食物。
官方发出的声明中明确提及这一点,可就仅仅是这一条,便依然有许多细节问题尚无答案。
-如何定义“经烹煮”?
-并不能直接将范围限定至经过高温处理过的食物。
-尝试食用生肉(海鱼、牛等),仍会呕吐。
-尝试食用新鲜植物类(生菜、萝卜、土豆等),仍会呕吐。
-尝试食用谷物类(米、粟等),仍会呕吐。
……
-除专供活死人食用的营养液外,任何物质进入体内,均会引发呕吐反应。
-躯体丧失活性,无消化分解外物能力,因此排斥一切外来物质。
伊织都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写写画画,几个月来她已经快要更换第三本笔记本,每一页上都密密麻麻,上面的内容与她的心思一样好似无序,却又详实。
她在最后一页上写下自己心中最大的疑问,在上面画上了重重的红圈。
-营养液到底是什么???
“伊织小姐没有使用这个月发放的营养液?”
细川亘递了一张纸,看着伊织都笑眯眯地接过纸巾并朝他道谢,却只是拿在手上并不使用,只是甩甩双手,将手上的水珠轻快地抖落。
有水珠溅落在细川的外袍上,很快被白色大褂吸收,看不出任何痕迹。研究所所长推了推眼镜,不免怀疑这是否是这位研究员故意为之,以此表达某种不满。
“这个月的营养液是还没有喝啦。”
伊织都用纸巾擦了擦笔记本上沾上的水渍,下意识地在细川的视线落下前,将本子收进外衣宽大的口袋中。她想了想,又拍拍胸脯,向领导大声保证,“所长放心,虽然说没喝营养液,但我会把握好分寸……不会影响工作的!”
“这我倒是不担心。”细川亘声音中似乎带了点浅淡的无奈,几近于错觉。
她这位看不出什么情绪的领导仍然神色淡淡,语气平平,无滋无味。伊织都觉得他像是并不反对自己在私下里的种种小动作,毕竟就算她行动遮掩得如此敷衍,对方通常也只是假做毫无察觉,有时视而不见,最多也只是稍加告诫,毕竟“活死人针对自身的研究,明面上是禁止的。”
细川不追究,偷偷摸摸在违规边缘试探的伊织都反而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目前最长期记录不是可以两个月不服用营养液吗?”她半真半假地交代,“我想试试身体失去活性是不是会有什么,以及究竟什么时候会到达极限……”
……还想拿每个月下发的营养液,去偷偷研究一下成分。
不过到目前为止,她的私下研究还毫无成果。
细川亘并不对她的发表任何评论,只是又递上一张纸巾,伊织都伸手接过来,却不解其意,她的手已经干了,只能茫然地站在原地眨眼,希望得到一点提示。
细川指指自己的脸颊。
“脸上还有水渍。”
满脸湿漉漉地,下巴还在向下滴水,女性研究员本人却毫无察觉,只在思考着她没有结果的研究。
——看来活死人确实比较顿感。
伊织都一边擦脸,一边如此心想。
*
“可是姐姐原本就比较迟钝,之前不是也经常身上受了伤,却完全没发现,被我指出后也说不出是在哪里伤到的吗?”
坐在5D影厅内,戴着特制眼镜的伊织绫子偏过头,抬手遮住唇角,透过彩色的眼镜镜片朝伊织都投来颇为富有深意、情绪浓烈咸甜交织的视线。
“要不是姐姐太迟钝,不在乎自己的身体,也不至于在那么危险的时候敢于冲上去……我听说,对面可是有两个男人吧?而且还都带着刀具。”
影片放映已接近尾声,屏幕上放映着W市内大大小小的街道,航拍的镜头由远及近,熟悉的地点以崭新的视角被展现在大屏幕上,片尾舒缓的音乐徐徐想起。
影厅内人员寥寥,蒂诗倪乐园举办庆典带来的人潮并没能让这个新建设的影厅项目多出多少人气,少数几个看完影片的观众早早离开,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两姐妹的窃窃私语。
伊织绫子冷笑两声:
“哎呀,当时从警察那里得知情况时,我就在想,姐姐可真是勇敢啊。虽然没什么用处。”
这是再明显不过的冷嘲热讽了,还明显带着一点消不去的怒气。伊织都自知理亏,妹妹绫子对自己草率的行动导致死亡一事至今耿耿于怀,她品了品这句话中的滋味,决定还是不要继续激怒对方。
“对不起,绫子。”伊织都抓住妹妹的手摇了摇,手中的挣扎力度并不明显,这显然是一个不错的信号,她当即再接再厉,“当时是情况特殊,我没多想……而且你看,现在姐姐不是好好的在这里嘛。”
“好好的?”
这句话造成了反效果。
她握在手里的那只手被主人猛地抽了回去,伊织绫子一把摘下眼镜,影厅昏暗的灯光衬得她眼睛格外地亮,那双眼中燃着悲伤和怒火,荧幕上,航拍的镜头从城市转为明亮的蓝天,借着荧屏的光亮,伊织都错愕地发现绫子的眼角有水光在闪烁。
浓重似海一般的咸碱苦涩,让她甚至开始产生难以呼吸的错觉。
“你相信自己说的话吗?”
未知病毒带来的苦难已被遗忘,活死人在W市安居。
肉体死亡之后,精神却在尸身上流连。重新站起,重归生活,一切好像和生前没有区别,好似什么也没有失去。
只是……
“你自己都不相信吧。”
伊织都没有说话,伊织绫子就替她开口,“没有呼吸了,没有心跳了。不知道冷,但却说温水太烫人。受伤破了皮,却流不出血液。”
“不能和我们一起吃饭,连尝一口牡丹饼都要背地里偷偷地吐吧?爸爸伤心得每天夜里都睡不着,只是在姐姐面前不提而已。”
“姐姐现在还在我们身边,可是之后会变成什么样?我们一起长大,之后还会一起变老吗?现在姐姐坐在我身边,可真的能一直这样下去吗?”
伊织绫子越说,声音就变得越低。
伊织都重新将她的手握回手里,掌心似要被对方的体温灼伤。
她的妹妹将头埋进她的肩窝,随即,更加灼热的温度落在她颈上。她听到对方带着颤抖地声音在耳畔响起。
伊织绫子问她:
“姐姐,你还认同自己是人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