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也没什么实质内容物而且怕污染时间轴就不响应了。)
阿纳斯塔夏·库努尔是个善于享受生活的人,格拉斯·弗洛格是个善于理解生活的人,而崔迪斯·弗里德则是与生活无缘的人。
与他的两位室友相比,崔迪斯的习惯简直可以用糟糕来形容。对尼古丁与咖啡因几乎有成瘾性的依赖,饮食与作息方面更是一塌糊涂,不懂时尚、不喜社交。定期体检的医生常说,如果不是他有定时锻炼的习惯,他在哪天猝死也不是什么很意外的事,而就算他保持着锻炼的习惯,心肌梗塞什么时候找上门也不是什么很意外的事。
而两位室友的到来可以说,某种意义上延迟了崔迪斯被死神讨债的时间,就连新生科技的同事都说,好像从某天开始,崔迪斯身上稍微有了那么一点点点的人味,或许也是因为这层原因,崔迪斯至今也没有下定决心与那两个麻烦的家伙彻底断绝关系。
事实上,崔迪斯并不是一个厌世的人,他那模板一样的人生并没有一笔经历让他产生寻死的想法,但同样,也不曾有哪个瞬间让他觉得自己应该活得精彩。虽然说生存是灵长类作为智慧生物、作为一个具有生命概念的生物所应有的本能,但是也总会有那么一两个找不到自己人生意义的家伙出现,而崔迪斯恰恰是其中之一。
他活着,也仅仅是活着。或许这句话是最适合形容崔迪斯·弗里德当下的文字。
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阿纳斯塔夏确实是擅长激怒崔迪斯的,无论是他那慢悠悠的性子,还是那无意识中就可以毁灭一切的破坏力。当崔迪斯顺手把茶几上格拉斯买回来的苹果囫囵塞进阿纳斯塔夏那又喜欢喋喋不休又喜欢拖长音的嘴里时,不得不说,那种时候崔迪斯人格看起来反而比较健全,哪怕单拿出来说的话他仿佛像个躁狂症患者。一个无论遇到什么都没有情绪波动、无论发生什么都永远是那副死鱼眼的家伙与其说是无趣,不如说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恐怖,或许这也是为什么阿纳斯塔夏执着于用各种手段从崔迪斯身上看到哪怕一丝变化。
但遗憾的是,这种波动并没有持续太久,就像器官已经被焦油和烟尘侵蚀到一定程度,在增殖的癌细胞面前一切都是那么不值一提——当然,这并不是说崔迪斯已不幸罹患肺癌,这是一种比喻或者说,一种将来时——崔迪斯很快就对此麻木了,就像他对他那没有多喜欢也没有多讨厌的人生。
而他对于《伊米尔的叹息》也是如此。
与百无禁忌的MOMORPG相比,单机类的S·RPG可谓是过分循规蹈矩的。当一个游戏自由过头,没有棋盘也没有固定剧情时,本就是“村民A”定位的崔迪斯·弗里德——或者,我们现在该叫他由阿纳斯塔夏赐名的AnAstAsiA,不重要,总之失去任务指引和目标的他就会彻底退化为戳一下动一下的NPC。
宏观来看,就连这部游戏里真正的、也许是由哪位真实存在的人物演化而来的、由数据组成的NPC看起来都比他富有主观能动性。
漫无目的地跟着人流行动,漫无目的地混在人群之中等待有人能够点到他的名字,上一次这么无所事事好像还是中学时代被抽到篮球队,而他在此之前根本没有接触过球类运动,只能像一个亡灵一样在球场上游荡。
“你也好奇吗?”也许是察觉到他毫无焦点的视线,如海洋一般静谧的“牧师”主动和他打起了话来。崔迪斯愣了一下,确认确实是在叫自己之后,他点点头。
抛开游戏背景和玩法不提,在崔迪斯·弗里德成为“AnAstAsiA”后,他对这里光怪陆离的设备、轰鸣的机械、还有那些被称作“迷像”的“生物”确实有那么些兴趣。比起这里的原住民曾是谁、迟早会由主角们亲手揭开的谜题与前因后果,他更好奇这里的科技树究竟发展到了什么程度、又能做到什么程度。
所以他问:
“要拆吗?”
在得到肯定的回复后,他从口袋里摸出来他唯一算得上是趁手的武器,一柄冰冷的螺丝刀。任何攻击厨子的行为都是不允许的,是的,但是如何定义攻击、又要如何定义后果?在这里的死亡意味着什么?又会产生什么影响?
无论是好的结果或是坏的,这一切的行为终归是有意义的。
也许是想得过于出神,又或许还带着一丝故意,崔迪斯迈出了脚步。
而后。
鲜红的、蠕动的、挥洒的、还带着一丝甜味的血与肉从天而降。预料中的痛感没有如期袭来,取而代之的是来自某人生命的温度浇灌在皮肤上那有些黏腻的触感。一切发生的是那么突然又那么理所当然,以至于作为当事人的崔迪斯并未比周围的人更快地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昨天还在活蹦乱跳和同学相认、还在为正在发生的事配以旁白的“战士”此时已有半边身体被卷入了机器中。好像时间被暂停了,人们慌乱地一拥而上,随后嘈杂的声音才一并爆发开来。本来应该是很痛苦的一件事,但因为当事人的不以为意,很快就被打着哈哈跳跃了过去。
失去了一条手臂的少女用很轻描淡写的语气形容着此时的感受,她的肉在厨师精心的烹调下变成了盘中美味的佳肴。在一瞬间的视线交错,她询问崔迪斯:
“不介意的话,请用?”
崔迪斯凝视着那被切片堆叠在一起的食物,那曾属于某人肢体的一部分,他摇头,而那鲜美的肉块很快便被分食殆尽。神秘的紫色“引路人”刷了卡,带有波点的创可贴很快将那骇人的伤口抹平,聚在一起的主角们也随之分散开来,如那在几分钟前还不甚整齐的断面一般,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别想了。”有人在拍崔迪斯的肩膀,是昨天那个第一个和他搭话的“盾卫”,那人好像是在安慰,又好像只是单纯地在提议:
“有新区域开放了,去看看吗?”
崔迪斯点头,只是他并没有说出口,他沉默并非是因为愧疚——并不全是因为愧疚,他其实正在思考齿轮将筋腱绞碎究竟是什么感觉,以及金属撕裂肌肤、碾碎骨骼的瞬间,所感受到的疼痛究竟是等价的,还是大脑对于冲击性画面而制造的幻痛。
在这里的人可以简单粗暴地分为两个派别,认为既然被困在这里那么就不能对死亡置之不理的保守派,以及认为不论如何游戏就是游戏、即使迎接死亡也无所谓的激进派。显而易见,看起来很保守的崔迪斯属于后者。
封闭的匣子就像一口竖棺材,在缆绳的牵引下,将被困于此处的亡灵运送到指定的位置。像某种动物的爪子一样的图标被点亮,鱼贯而出的“角色”们一拥而上,将一只正舔舐爪子的黑猫团团围住,随后崔迪斯亲眼见证了什么叫鸡飞狗跳,虽然这里并没有鸡也没有狗。
变成动物的“角色”们欣喜若狂,以崭新的姿态摸索着由3D建模渲染而成的世界。残留的信息指向巨物正在窗外将此处的人类视为观赏动物,崔迪斯回忆起自己曾在网上看过的一些类似内容的猎奇漫画,当那种宣扬动物保护精神的画面照进“现实”,他竟然感觉这样好像也不错。
比起人类,他更喜欢动物。阿纳斯塔夏曾经劝说过他要不要在房间里饲养一只猫,但崔迪斯看着茶几上浸水的烟灰缸、轰鸣着爬行的扫地机器人、还有阳台上密集排布的还未来得及收好的衣服,连思索的过程都一并省略便直接拒绝了。光是平衡这座宅邸的“生命力”和“规律性”就已经足够他竭尽全力了。这方不足二百平的空间实在没有余力容纳多余的活物,哪怕是一株盆栽。
比起有生命的活物,崔迪斯·弗里德更喜欢冰冷的无机物。
如果被十个人包围,崔迪斯会感觉有些喘不上气,但如果是被十台机器包围,那崔迪斯反而会有些许人类所应该有的活力,正因如此,他并不喜欢去餐厅进食。
同乡的格拉斯是外食派,而来自邻国的阿纳斯塔夏是自炊派。二战时期坚实的轴心同盟在美食的灵魂面前可谓不堪一击,但这场比赛并没有一个公正又清廉的裁判,因为崔迪斯并尝不出黑胡椒和白胡椒的区别,也分辨不出牛肉与猪肉的优劣,他甚至觉得可颂和碱水面包的口感都是一模一样的。
除了烟草与咖啡粉的苦味,他的口腔并感受不到任何刺激。
所以他厌食,仅仅是因为找不到进食的乐趣,以及维持生命体征之外的必要性。他也时常在想,人类以发掘火种为进化的标志,仅仅是因为加工过后的熟肉比生肉看起来更加先进、更加贴合人类器官的运作规律吗?
五分熟和三分熟是有区别的吗?三分熟与生肉是有区别的吗?
人活着,只是为了奔赴死亡吗?
面对打翻的潘多拉魔盒,面对其中散发着异味的内容物,看着那仿佛还因为神经的黏连而不住抽动的肉块,崔迪斯萌生出了一个荒唐又疯狂的想法。
他捻起其中的一片放入口中,仔细咀嚼。也许是认知滤网的入侵让他的感官变得异样,也许他早就疯了,也许肉本来就该是这个味道,他不知道。甜腻的味道沿着味蕾扩散,随即,是独属于凝固的血浆的咸腥味。他品尝着某个人、某个曾经是生物、某个被编码赋予了能够行走于这个世界的肉体的死亡,那软绵又粗糙的组织被臼齿磨碎后堵塞在喉管处,逼得他俯下身不住地呕吐。
尽管失去了消化概念的他只能吐出由二进制编织成的彩虹。
尽管他四肢触地的样子狼狈不堪好像一只还未开化灵智的生物。
但他在窒息感消退时,在他的呼吸重获自由后,他却干笑出声,因为他终于找到了进食的意义。
那是品尝生命的过程。
萧明月在熟悉的紫藤香味中缓缓睁开眼,床边的香炉已回归了宁静,只余下些许余烬与即将熄灭的火星作别。她支起身,循着香气的源头望去,正在配药的大夫见她醒了,并未说什么,只是点点头,将一张方子放在书案上:
“萧大人,我给你开了些安神的药,你睡前服了,便不需再焚这香了。”
萧明月点点头,轻叹一口气。四年,距离她从白岛回来已经整整四年了,每一夜她都被梦魇缠身,唯有这鱼仙所制的安神香能够令她如梦,引她重回白岛。
每一次,朱藤都会在梦中提醒她症结所在,可每一次她都任由自己在梦中陷得更深。春去秋来,循环往复,她不知回味了多少次那段记忆,仍旧寻不得完全之法。不论如何努力,陈红菱仍是要走的,刘瞩仍是执迷不悟的。
而她仍是孑然一身的。
“起初我把这香借你,助你安眠,是为救你。但四年有余,你仍留在那里,我再借你这香,就是害你了。”朱藤同她解释,萧明月依旧只是点点头,对这结果了然于胸,可还是不死心地想再挣扎一番:
“若无此香……我该如何安眠?”
而朱藤反问:
“你是无法安眠,还是不愿醒来?”
萧明月哑然失笑。
那日她杀了刘瞩后,为毁尸灭迹,将刘瞩的尸体赠与了茜娘。那红尾娘娘对来龙去脉并不关心,反而打趣她说真是有心。茜娘收了她的“人牲”,承诺做她离开白岛的向导,但一位不速之客找上门来。顺哥儿听了全程,笑道妙哉妙哉,却转头将手中的东西抛给了萧明月,打开一看,竟是她的捕快腰牌,已被火烧去了半截,但湄洲二字却仍然看得真量。
“白岛途中遇险,有人坠了水,尸骨无存,这是个好办法。但可惜,萧大人,你第一次杀人,手还是不够稳。”他揶揄她道,萧明月那极速变化的表情似乎让他很是满意,炫耀般地同她说道,“我见那破庙无故失火,好信过去看了看,果不其然有所收获。”
萧明月还未品出顺哥儿多此一举究竟何意,反倒是茜娘先向他发了难,斥责道:
“你这泼皮休要抢功。那尸体已被我吃了个干净,如今妮子的事已是死无对证。我既纳了妮子的贡,她要承旁人的情也该是承我红尾娘娘的情,有你什么事?”
顺哥像是刚注意到茜娘就在码头边一般,瞥了那气急败坏的鱼仙一眼,冷哼一声:
“所以说,妖异终究是妖,纵使长了张人脸,目光终究也是鱼一般短浅。我是来和她谈生意的,谁稀罕你吃了什么?”
“你讨打!”茜娘说着,便抬起鱼尾想要把这对自己不敬的凡人卷入水中问罪。剑拔弩张之际,萧明月终于开口,劝解道:
“……茜娘,让我听听他想说什么吧。”
茜娘努了努嘴,不情不愿地把尾巴重新收回到水中,同二人说:
“行,我今儿吃饱了,不需再来一只猴子打牙祭。看在妮子的份上,今儿我不同你计较。你们谈,谈好了再叫我。”
说罢,茜娘便一跃钻入水中。萧明月看着那荡漾的波纹,重重地叹了口气,开门见山地问顺哥儿:
“你想和我谈什么?”
顺哥儿挑了挑眉,见萧明月舍去了弯弯绕绕,他便也不卖关子,反问她:
“一介亡命之徒找到官差,当然是要聊自己的罪责了。萧大人,草民有个建议,天灾虽合理,但你若想把那小娘子的谎圆一并过去,却还是人祸更有说服力。”
萧明月不自觉地摸了摸袖口,装作不动声色地问顺哥儿是否对陈红菱做了什么。她这点小动作自然被顺哥儿尽收眼底,但他全然不恼,慢条斯理地同她表现了自己的诚意:
“现在还没做什么,但下次见面就不一定了。”顺哥儿笑道,这个拿腔拿调的海贼比起杀人越货,更喜欢将那些鱼仙杀之后快。早在白船上,他便从陈红菱身上闻出了与鱼仙相似的味道,只是被那些混进白船的水匪打乱了计划,没能在萧明月和白儿茶赶到之前将陈红菱就地正法。但这次他愿意放过陈红菱,则是有些别的理由,“若我杀了她,你我定没得谈,想来她也是吃准了这一点,才敢主动找到我。”
这番话倒是让萧明月有些惊讶,她忙问:
“是陈红菱让你来的?”
顺哥儿却模棱两可地说:
“是也不是,但她确实同我点了一下来龙去脉,余下八成,是我自己推得出来的。”
说到这里,顺哥儿顿了一下,想到什么似的,同萧明月说:
“差点忘了,那小娘子还让我给你带句话来着。”
“姐姐,欠你的,我都还清了。”
可萧明月从不曾觉得陈红菱曾亏欠过她什么。
顺哥儿话带到了,便继续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下去:
“对一个‘债多不愁’的恶棍来说,一个众叛亲离的人发觉自己从头到尾被蒙在鼓里,她想做什么并不难猜。只是我没想到,萧大人,你竟这么有种,对自己亲人也下得去手。”
萧明月干笑一声,心说你想骂我畜生倒也可以说得直白点。她谋害亲长、不仁不义,已犯了十恶之罪,在顺哥儿面前已没有道貌岸然的必要。顺哥儿见她沉默不语,好似对她这般合作态度表示肯定一般,为她编织了另一个故事:
“你们来白岛途中遇到了海难,被我假意救起后,趁夜色行了凶。刘瞩命丧当场,陈红菱也被我掳了去,我要你回去送一封信,你才死里逃生。”说到这里,他眼珠一转,像是想到了什么好主意,同萧明月提议,“既然说到这里,萧大人,我们不妨打个赌吧。你就说我要他陈无恙拿黄金百两、地契十亩来赎他女儿,你且看他答不答应。”
萧明月低着头,不假思索地回答:
“那不过是红菱嫁妆的十分之一,陈老爷怎会……”
见萧明月这般反应,顺哥儿脸上笑意更甚,催促道:
“说下去啊。”
萧明月闭口不言。其实她清楚陈老爷会如何选择,她也知道陈红菱为何心如死灰执意留在白岛。所谓嫁妆,说白了是一份面子,也是陈老爷攀附萧家的诚意。这笔钱给了萧家,还是给了顺哥儿,意义相差甚远。更何况陈红菱尚未出阁,如花似玉一大闺女,被一名声狼藉的海贼掳去,就算顺哥儿当真做了正人君子将她完璧归陈,想来,旁人也是不信的。陈红菱乃至陈家日后定要被人戳脊梁骨。如此一来,陈老爷断然会选损失最小的一条路:
“他……即使心里明白,也要装定糊涂,会对外宣称红菱……病逝于白岛。”
顺哥儿满意地抚掌表示称赞:
“萧大人果真是聪明人。”
萧明月深吸一口气,嘶哑着问他:
“你可知谋害朝廷命官、强抢良家妇女,这桩桩都是大罪。”
或许萧明月是当真为顺哥儿着想,但对方却满不在乎地晃了晃脑袋,俯身问萧明月:
“当时是谁说我身上的人命官司够秋后问斩还几次来着?倒也不差这一桩两桩。但可惜,我脑袋只有一个,只够掉一次。”他同萧明月笑道,“这也是我这次来找你谈的交易。”
萧明月没有立刻应允,这一切听起来,好像是她在单方面拿顺哥儿好处,她断然不信眼前海贼会做如此赔本买卖。顺哥儿嗤笑一声,笑骂她算账算得倒是精明,同她解释了一番:
“不用自作多情,刘瞩走私仙药,平白害得好多无辜人被偷梁换柱成了鱼仙,我早就想杀之而后快。而陈红菱自愿为鱼作伥,今日只是为了跟你交易,我不杀她,但日后若是有缘,她那条命我也是迟早要取的。萧大人,我所作所为皆不是为你,只是为我自己。”
萧明月不知为何,突然感觉有些可笑。她摇摇头,挖苦顺哥儿:
“原来你是想让我和你狼狈为奸。”
顺哥儿不置可否,问她:
“那就要看萧大人认为什么是忠,什么是奸。”
他盯着萧明月的眼睛,一转之前吊儿郎当的态度,语气陡然变得严肃:
“萧明月,陈红菱信你,是因为她知道不论这一切的结果是不是你原本所期待的,一个体恤民情的官差终究是能比一个弑亲的罪人走的更远。而我信你,是因为我赌运向来不错,我愿意把全副身家押在你身上。”
可她又能走到多远?可她又能改变些什么?鱼仙实为妖魔,人类为延年益寿吃他们的心,而他们为种族的繁衍,自愿陪人类演这一出戏,顺理成章夺了人类那副皮囊。如今,鱼仙不需借人类之腹亦能产婴,若是不断了白岛的念想,他日定成大患。可是渔民笃信鱼仙为海神,保一方平安风水,走投无路的人亦将白岛这一世外桃源视为活下去的念想,被贸然斩断的信仰,最终又会流向何方?
可是,神仙也好,妖魔也罢,若想故事最终只能是故事,就是要让它们的真身永无在人面前现形的可能。于是萧明月将怀里的匕首递给了顺哥儿,以此换回了自己的玉佩,同他承诺:
“我遇海难时被浪拍晕过去,醒来时人已在一叶孤舟之上,身上武器盘缠都被搜了去,只剩了你留下的那封信,中间发生了什么,我一概不知。”
说到这里,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半是自嘲半是威胁地回敬他:
“但这样你就成了杀我舅父与姐妹的凶手,身上又不知缠了多少无辜亡魂,他日若是见了你,我定是要带你回去秉官的。”
顺哥儿志在必得,冲她还了一礼,道:
“那就看萧大人有没有本事拿住我了。”
随后,他们待载人离去的白船出现,待那些同样从梦中醒来、不愿成为鱼仙之流的人远去,一同寻到白船的船坞,将那些由贝壳与珊瑚装饰的虚妄念想一并毁了,便在茜娘的指引下,乘着小舟,沿着刘瞩来时的那条路折返回了人世。昔日,那条路将仙药带给了人类,如今却为斩断人与鱼仙之间的纽带而荡漾。不等船靠岸,顺哥儿便与萧明月道了别,一猛子扎进了水中。他倒是做戏做了全套,毫不客气地把陈红菱存在她这的银票首饰全顺了去,独留了刚来白岛时,陈红菱为她簪的那朵花。萧明月看着那朵失去养分,已有些颓靡的月月红,苦笑一声,将之一并抛入海中。
她回到泉州家中,一如顺哥儿所说那样,陈老爷听闻陈红菱被一水贼掳了去,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甚至迁怒于萧明月说陈红菱有个三长两短就要她偿命,但这人命该如何处理却迟迟没有下文。翌日,五哥差府里官家去了陈府,当晚,陈府便挂起了白花,说府上小姐真是命薄,去白岛时旧疾复发,留老爷夫人白发人送黑发人。
这些秘密本该与萧明月一并进了棺材,但她最终还是将发生了什么、陈红菱去了哪里、刘瞩又为何而死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父亲与大娘子。父亲坐在摇椅上,品着茶一言不发,大娘子不住地捻着手串,半晌,问她:
“为何要与我们说这些?”
萧明月早已做好被责罚的准备,要打要杀,她绝无怨言。她冲大娘子磕了头,平静地说:
“因为明月要给大娘子一个交代。”
大娘子叹了口气,和萧老爷对视片刻,随即换上了一副担忧的神色,责怪萧老爷道:
“老爷,我早说你不能这般教养孩子。明月从小就心思深沉,连想要什么都不敢同人说,你又总是板着一张脸,连一句软话都不曾说给孩子们。现在倒好,连瞩儿遇难她都觉得是自己的错处。”
萧明月和父亲的表情难得出奇的一致,都是瞪圆了眼睛,一副不知我们到底谁疯了的表情。但父亲与大娘子共事多年,早已有了一种默契,他干咳一声,立刻变回了往日那副对什么都不甚在意的严肃样,同萧明月挤出一个字:
“哦。”
萧明月一时语塞,字不成句地说了半天,甚至连自己该做什么表情都不知道了,最终,她只从磕磕绊绊地凑出一句完整的话:
“父亲,大娘子,明月所说句句属实。”
可父亲油盐不进,大娘子则像放弃指望父亲嘴里能说出什么有用的话一样,将明月扶了起来,怜爱地说:
“好孩子,这一路你吓坏了吧。这些疯话同我与老爷说说也就罢了,可万万不能对旁人乱说。你可知,八闽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萧家,我们断不能做如此腌臜事留人口舌,明白吗?”
萧明月还想说什么,萧老爷又把头埋回到了手中的书中,冲她摆了摆手撵她出去,不耐烦地说:
“你这么亲你那舅舅,就给他守个三年孝,别再拿这个名字吵我。”
大娘子则叹了口气,对萧明月说:
“我既已嫁与你父亲,如今,萧家才是我家。造化弄人,但这是瞩儿的命……就让他过去吧。”
萧明月无言,她有些不知所措,半晌,她突然品出了大娘子声音中蕴含的一丝颤抖,慌忙冲父亲与大娘子重重行了大礼,走出门外,将那声憋闷的恸哭一并关在了房门之后。
四年如白驹过隙,时过境迁。兴华府的人换了几批,她也因缉私有功得以面圣,官家封了她个六品诰命,直道萧家虎父无犬子,自始至终,却无人发现她自白岛带回的“仙药”不过是一颗普通的鱼心罢了。
朱藤问她:
“你尝试了四年,纵使大梦一场,那皆大欢喜的结局都不曾存在。纵使存在,当你醒来,一切皆是一场空,你依然会回到这里。”
萧明月清楚,白岛已永远没有再回去的可能,那桥梁是她亲手烧断的。往事已成过眼云烟,她不过是在茜娘为她织的梦中裹足不前。若她无法自己从中走出去,就是朱藤焚再多的香、茜娘为她网再多的梦,她依旧夜不能寐,那段记忆仍然会在夜晚到访,折磨她的灵魂,直到她无数次惊醒。
可是红菱与刘瞩皆留于白岛,她又要如何才能独善其身?
可她还是谢过了朱藤,这场闹剧在她的梦中反复了四年,如今也该有个了断了。
朱藤虽是吃了鱼仙之心的付心人,可那颗悬壶济世的初心仍在,见萧明月放下了,他脸上的表情也缓和了不少,临走前,他拍了拍萧明月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
“要长命百岁啊,萧大人。乌邱渔民给你塑了庙,如此乱世,你可不能丢下他们不管。”
长命百岁这话萧明月已在梦中听朱藤说过太多次,塑庙一事倒是第一次听说,她白面涨做红脸,本以为朱藤是在拿她寻开心,转念一想,那群渔民没读过几本圣贤书,整日在海上漂着,也不太在乎什么礼教后果,脑子里还是最简单直白的逻辑,如今她离了湄洲看不住他们,那群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搞不好还真干得出来这种离谱的事。
可是百岁太长,她也只是一尊泥菩萨,连自己都渡不了,又如何渡得了众生?
她叹了口气,同朱藤念道:
“那群人又在胡闹……有空我得差人问个清楚,好好说说他们……这庙,还是得供些更值得的人。”
白岛的传说随着缉私一事一并落幕,失去客源的顺水客栈倒了又建,如今这里依旧熙熙攘攘、热闹非凡。都说天下太平、国库丰盈,但寻白岛、求鱼仙的人却不曾断过,甚至越来越多。每每看着他们虔诚地在码头张望的样子,萧明月都不禁扪心自问,自己当年一把火烧了白岛的船坞,究竟是对是错?
朽木易毁,却可再塑,但人的贪欲、人的无奈、人的苦难……贪怨痴嗔,七情六欲,终究不是那么容易消解的。
说书人拍了惊堂木,躬身向听众讨要赏钱。一部不知改了多少版本、融了多少故事的《龙女伏妖传》讲完了,茜娘问她:
“妮子,你说你们人类为什么都想成仙呢?”
不等萧明月回答,她又问:
“如今你看我,又是像妖像仙呢?”
同样的问题,时过境迁,问的人潇洒依旧,答的人心境却大大不同了。萧明月自包房处俯瞰楼下大堂讨赏的说书人,没有回答,却反问茜娘,又好似在自言自语:
“这故事倒是有几分熟悉,没想到传来传去,我竟成了龙女转世。”
她看向茜娘,把玩着手中的银子,随口问道:
“那你看我,又像人还是像仙呢?”
不等那洄游来人间玩乐的鱼仙回答,她便自楼上把那锭银子抛给了说书人,在对方千恩万谢中阔步离去,远远的,只听得茜娘那阴阳怪气的嘲笑声:
“就你那劳碌命,我还真没见过比你更像人的。”
转身之际,身后一阵喧嚣,顺着人群看去,窗外一艘船缓缓驶过,新郎官胸前佩花的新郎官和手擎团扇的新娘子正朝众人致意。客栈的人都喊恭喜,新人也跟着喊同喜。每每见到这般光景,萧明月总是忍不住要盯着新娘子的头面多看两眼。
她时常想,那根银钗就该买下送给红菱。
如今再无船往返于白岛,但偶尔也会有茜娘朱藤之流,有自己的门路能从白岛摸过来。关于仙药是否可以求得,白岛最终发生了什么,鱼仙究竟是仙是妖,众说纷纭,最终也没能有个定数。想来,鱼仙看人,也是如人看鱼仙一般,皆是异类。如此这般,她和茜娘的相处方式反倒新鲜。不论如何,朱藤不会再提供安魂香给她,茜娘也是最后一次替她织梦,而她究竟什么时候还能得空来顺水客栈转一转,那便更是遥遥无期之事了。
数月之前,八闽闹了场水灾,五哥力排众议赈灾有功,被提拔为了福建路知府,而她自然也不能一直窝在兴化这一隅之地了。世间污浊,唯我独醒很苦、很难。有五哥在,她想做什么都可以放手去做,淤泥之中,五哥要做闽人心中那片澄澈的海,那她便是水中倒影。许多事上不得台面,那便由她去做,这一做,就是四年。
她走的那日是个大好的晴天,昨夜刚下了雨,路上虽然有些湿滑,但空气透着一股令人舒爽的清凉。马车已经备好,她对着手中的事簿对了又对,确认该打点的、该敲打的、该做的能做的事都做完了,便上了车。来兴化时,她未曾带多少行李,走时也依旧是两手空空,看来看去,好像也没有什么必须要带回去的。
天既已亮,那便出发,谁知这马车刚走几步,就被人拦了下来。车夫欲言又止,萧明月下车看去,拦车的竟是湄洲的渔民。问他们要陈什么冤情,他们闭口不言,半晌,为首的人从怀里掏出一枚木匣,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一枚明珠。
“你们这是做甚?”萧明月关了匣子想还回去,却被推了回来,渔民们说:
“这是造作局选剩下的,按律我们该交公处理,萧大人,收下吧。”
“胡闹,我已要离任,况且这珠子成色不错,你们拿来换税币——”萧明月见他们执拗,忍不住提高音量呵斥两句,谁知那伙渔民稀稀拉拉跪了一地,定睛一看,街道两侧的商户、走卒、甚至是抱着孩子的农妇,都在静静地看向这里。
他们说:
“今年难得丰年,成色好的都被造作局选了去,如今你要走了,我们能送你最好的,便是这个了。”
萧明月无言地看着他们,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他们缓缓退至两侧,为车让出了一条路。萧明月怔怔地看着怀里的珠子,一时之间,清晨的街道鸦雀无声。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
“萧大人,珍重!”
而后,满街尽是此起彼伏的“珍重”与“一路顺风”。
萧明月捧着那枚木匣,不知怎的,眼泪突然就掉下来了。
但她依旧不知道自己为谁而哭。
离了兴化,她所做的事依旧没有变化。父亲自她从白岛回来后不久,便辞了官告老还乡,和妻妾过上了隐居生活。几个孩子按部就班,各司其职,父亲虽不再管他们,但那如雷贯耳的教训时常在他们耳畔回响,让他们不敢忘本。萧明海是八闽的喉舌,萧明月就做他的耳目。她知道,她从未变过,依旧贪财、吝啬而且卑劣,她不似五哥,光是做一个好人,就足够她拼尽全力了。但偶尔她又想,究竟什么才是好人?
五哥是好人吗?父亲是好人吗?陈老爷是好人吗?
陈红菱和刘瞩,他们又是好人吗?
“不管是不是你的本意,一个体恤民情的官差,终究能比一个弑亲的罪人走得更高更远。”
但这条更高更远的路,究竟到哪里才是尽头?萧明月不敢想,那句话就像诅咒一样,始终萦绕在她耳边,逼迫着她继续前行。
又是一年上元节,街上的灯一串串亮了起来,看着无比热闹。难得能出门的小姐们带着女使或丫鬟,三三两两,或在摊前挑选花灯送给心上人,或在河边放灯寄托思念。萧明月慢慢地走在人群中,春寒料峭,饶是万家灯火,她依旧感觉有些凉意。看着过路人的笑容,听着他们吟诗作赋,猜灯谜、放花灯,她又想:
那我呢?
我是个好人吗?
我是个好“官”吗?
沉思之际,人群之中,她远远地听到有个熟悉的声音,俏皮地冲她喊着:
“萧大人,别来无恙。”
烟花升起,在空中留下五颜六色的光。她回过头,在灯火阑珊处,陈红菱正打着扇,冲她甜甜地笑着。
她擦了擦眼角,如释重负一般,冲那人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
“嗯,别来无恙!”
大观四年,萧明月积劳成疾,病殁于福州。依生前遗嘱,万事从简,不得操办,然,仍有百姓结成长龙为其送灵,问之,皆湄洲人矣。兄妹共治成一段佳话,百姓感其贤德,愿为其立祠,以表追思。
靖康二年,金军南下,大厦将倾。虽兵不至八闽,然饿殍遍野,天下苦苛捐杂税久矣,民不聊生,怨气载道。
建炎元年,三司左使萧明海于临安不禄,萧家至此,呈中落之势。
建炎四年,范汝为于建瓯率众起义。高宗为筹赎金,借口发难,杀鸡取卵,萧家上下一律革职抄家,发配琼州。
绍兴元年,范汝为于建瓯自焚伏法,其手下鱼死网破,毁士大夫祠堂数间,以示不降决心,亦有私庙数座,焚于征缴。
咸淳九年,风雨飘摇,鱼仙传说重现于世,人道,若登得白船,便可往白岛成仙。后人寻其踪迹,偶得镇海一说,往事重提,拨云见日。
一说,萧家无女,明月娘子镇海伏妖一事乃后人杜撰。一说,明月娘子与萧明海原是一人,以讹传讹,便成了兄妹。亦有人说,明月娘子本是男儿郎,为祭鱼仙,扮做女相。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是真是假,已无人知晓。
今我寻鱼仙而来,闻此传说,感世事无常,不禁潸然泪下。遂将众说网罗成册,谓之——
《观我潮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