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鸣音伸了个懒腰,点了保存。本来这些事都该是方礼自己做的,但是因为方礼现在处于死亡状态,这些事落到副手刘思绮头上,刘思绮又把这项任务转交给了付鸣音。付鸣音看了一眼电脑屏幕右下角,时间显示已经夜晚十一点多了。
等组长回来之后,一定要向他要求带薪假期,至少一周起步!付鸣音在心里暗暗发誓。他站起身,关掉电脑,关好办公室的灯,锁好门,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看样子已经很习惯加班到只剩一个人了。
付鸣音走到走廊里,向着电梯的方向走了几步,突然停住脚步。不对劲,有哪里不对劲,好像被窥视的感觉。付鸣音不着痕迹地将随身携带的匕首移动到袖口,小心地不去改变步伐。
搏斗技不是你的长项,所以在被盯上的时候,不要让对方察觉到你已经发现了对方,然后等到对方露出破绽的时候,伺机给予对方偷袭。
同样的话,付鸣音被两个人叮嘱过,而那两个人居然现在正混在一起,怎么想都是双倍的麻烦了。付鸣音一边按照平时的节奏一边按下电梯按钮,心里暗暗吐糟自己不靠谱的上司和比那个上司麻烦一倍的家伙。
电梯“叮——”的一声到了付鸣音所在的楼层,付鸣音屏息凝神,这是那个人最后的机会了。付鸣音走进电梯,电梯门缓缓在他身后关上。
“呼……”付鸣音长出了一口气,靠在了电梯门上。现在这种多事之秋,不知什么人在盯着七组啊,码头那群小混混,组长追的那个案子,还是姓金的那个老头……他想得太入神了,从而忽略了头顶上的轻响。一个身材矮小的忍者打扮的人从天而降,轻盈得像一只猫,在付鸣音意识到有人来袭的一瞬间抽出怀里的短刀,直接捅向付鸣音。
“该死!”付鸣音立刻向左侧的角落扑过去,试图绕到来人的后面,但这个人的反应更快,敏捷地用刀将付鸣音逼回了远处。
“你想干什么?”付鸣音将小刀握在手里,放低重心。没办法了,只能硬拼。
对方并没有回答,也没有一丝迟疑,下一刀直接攻向付鸣音的左肩。付鸣音勉强用匕首挡住了,但这一下震得他手臂发麻。
该死,我难道今天就要命丧于此吗?付鸣音背靠着电梯门,沮丧地想。
“叮——”电梯发出停靠开门的声音,付鸣音想也不想地转身冲出门去,刚好撞到了一个坚硬的怀抱里。
“危险!快跑!”“你在干什么?”付鸣音和那人同时说道。
预料之中的攻击并没有出现,付鸣音捂着鼻子转过头,身后那个奇怪的小个子忍者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唉,那个,刚刚那个忍者呢?”
“忍者?你是喝多了来加班吗!”头顶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怒意,“七组的组长不在了,连组员也跟着懈怠了吗?刘思绮怎么搞的!”
付鸣音立刻站直身体:“你又是谁啊,口气……”他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面前这个人是前七组组员,所有刑事调查组的特聘体能训练师,刑事侦查科资料室的室主任,被所有人私下里称为只剩一只手也能轻易撂倒他们所有人的大前辈——易刚。
“我记得,你是七组那个新来的小孩,付鸣音,对吧?”易刚浓密的眉毛皱成一团,“这么晚了,在搞什么幺蛾子?”
“没……没什么……”付鸣音低头小声说,“这么晚了,您是在加班吗?”
“档案室里有老鼠。”易刚回答,“不过我已经搞定了。”他瞪了一眼付鸣音,“别以为这事就这么算了,明天我会跟刘思绮说的。你小子跑不了。没事少看点动画,什么忍者忍者的!”
“是……”付鸣音无奈地点点头。
郊外的烂尾楼旁,经过一番打斗,两个人只剩一个还站着。
“嘁……”周炎叹了口气,看着躺在地上被彻底折断四肢的蝴蝶,“别小看方礼啊。要是能轻易被玩弄,我也就不会落入如此境地了。”
“你……”蝴蝶艰难地抬头看着他,“你和教主大人,你们……”
“啊,如果不是你的同党开始向这边包围过来,我真想彻底毁掉你的舌头。”周炎活动了一下四肢,“不过我不杀人,所以就算把你弄哑了也没什么意义吧,你一定会用其他方式告诉你的同伴。”他抬头看向不远处的平房,那里暂时还没有人影,“我走了,你听天由命吧。”
不用参加战斗出乎他的意料,即使他并不是什么柔弱的存在。
梅特迪安挂在自己的蛛网上,八只爪子伸开来懒趴趴地不想动。眼下他维持着半人半蜘蛛的外貌,人类的上半身套着他日常穿的和服,黑色的蜘蛛下半身稳当当地踩在网上,却是以一种邋遢放纵的姿态,连额头上多余的眼睛也放弃挣扎般张开。
曾经有人好奇他为什么总是喜欢穿和服这种不方便的衣服,直到他们看见他这幅模样。
刚从梦中醒来的身子带着无法抗拒的倦意。他伸出一只爪子试图去勾被放在蛛网另一端的书本,伸到一半又仿佛没了力气似的,爪子搭在网上,维持着伸出去的姿势。
楼上在蹦迪,楼下在吵架,隔壁的室友又在说骚话,一只苍蝇停在他的衣柜上,有同学撑开翅膀从外面飞过,振翅的声音仿佛在打鼓。鼓声,鼓声,咚咚,咚咚咚,号角声,孩子的惨叫,巨大的嘶吼,蜷曲的腿,折断的兵器——
嗡嗡。他突然回到现实,突觉身后都是冷汗。
第二天他有些起晚了,梳头发时眼睛下巨大的黑眼圈让他停顿了两秒。匆忙把前一天剩下的水煮兔子喝干净,将蛛丝勾上他专门制作的巨大铁钩,梅特迪安推开阳台的门纵身一跃,在周围一众人惊恐的目光中稳稳落地后向着考场的方向狂奔。
这算是他为数不多的坏习惯,虽然大多数阿拉克涅都有一言不发就蹦极的毛病。
场地外一片沉寂,只有金属开合卡死的声音和咕嘟的水声不断回响。
眼见着自己的草药已经全部下锅,短时间内是不会有动静的,阿虚小心翼翼地抬头四处张望。虽然她知道再怎么看都是一样的景色,所有的人都低着头,一刻不停地忙着手上的事。
相较于草植科的慢速,武构科的速度相当快,金属碰撞间就是一把武器。阿虚看见一把又一把枪械被组装出来,即使不是枪械,也有复杂精巧的冷兵器,刀刃展开如同雄鸟的尾羽,又或是摇曳着毒蛇一般的尾巴。
然而她身边那个人却反其道而行之。相比较其他人的枪械,那个人只组装了冷兵器。刀,枪,剑,矛,闪着寒光的锋利金属堆积在他的脚边。制造者没赋予他们过多的装饰和复杂的功能,于是他们看起来都像是功能简单的玩具,简陋却又杀气腾腾,每一样都是带着直取敌人咽喉的目的而设计。眼下那位年轻的制造者正在往一柄剑的剑柄里注入什么,他手腕轻扬,白色的稠状物自他手腕处不断喷涌而出,直到填满那一方小小的空格,接着他抬手用机关卡死盖子,将它扔到身边那一堆金属中,又用手腕上的丝勾来另一堆零件开始组装。
那个学生束着高马尾,额前系一根白色发带,东方人的五官和冰蓝色的眼睛暗示了他是混血的真相。
“那是什么?”阿虚有些好奇那些白色的稠状物。
“我的蛛丝,按下按钮就能射出。”
少年随手拿起一把匕首,素白修长的手指在冰冷的金属刀刃上划过,在一个不易察觉的地方虚晃了一下。
“有的武器我注射的是毒液,不过都是一次性的。”想到这里他匆忙地把额角的一缕发丝捋上去,“太紧张了,希望这些武器能派上用场。”
阿虚想起之前偷听到的:“复杂的武器得分会更高。”
“但是场内距离太近了,子弹会伤到同伴。”少年手指翻飞,这次看起来是一把藏有反向刀刃的短剑,阿虚看着他按着按钮检查机关,突然听见手上的锅子里冒出沸腾的声响。
“强化的草药吗?”
“嗯。”阿虚将锅子里的药水盛进事先准备好的容器,“只是不知道效果怎么样。”
她顿了顿,有些难为情:“你可以帮我试一试吗?”
话刚出口,她突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急匆匆又改口:“对不起,就当我没说!”
“下一次吧。”少年向另一个方向比划了一下,阿虚回过头,正好看见莫尔敏的目光幽幽飘过来。
金属碰撞的声音再次响起,她听见少年这么回答:“我给你试药,你也给我试武器吧。”
字数:13857
进行一个无卡裸奔;进行一个瞎JB取名。
(懒.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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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言之年代 425年8月
“黑暗世界”费尔法尔,“双塔之城”欧尔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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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林隹斯阁下。”
曼努尔规矩地在自己直属上司的侧后方停下脚步,垂下双手,确保自己身上的所有武器都在它们应该在的地方,而不是不恰当地显露出哪怕一丁点锋芒来——那很可能造成些不必要的的误解,而在卓尔精灵的城市当中,这样的误解一旦产生,对下位者造成的影响无疑是致命的。
他是在确认好这一切(没有花去比一次呼吸更多的时间)之后才低下头,并出声示意长官他已归队的。但他的长官——席林隹斯·玛泽因——在自己的名姓被属下吐露第一个音节的时候便转过了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曼努尔雪白的发顶。于是后者只好做出惶恐的姿态来,将自己的头更用力地低下去,以表示尊敬与服从。
即便这一刻他正在心底用相当粗俗的词句咒骂直属上司敏锐得过分的感官,他也没有在脸面上显示出一分一毫来。
“没必要将头埋得那样低,这对你的颈椎不好。”曼努尔听见席林隹斯以一种打趣似的语调说。这没能让他感到轻松,反倒更加绷紧了神经。说话的人没有理会听者的心思,自顾自地换上了劝慰似的语气叙述:“你是小队中最出色的斥候,可得有一个足够灵活的脖子,才能像以前一样漂亮地完成我交代下去的侦察任务。不是么?”
曼努尔心下一沉,但面色不变,仿若无事发生、完全没听出对方的弦外之音那样,就将席林隹斯的话做了字面意思的理解:他右手抚胸微鞠了一躬,口称“感谢您的宽容与体谅”,然后稍微抬起一点头,汇报起自己这几个小时来的监视所得——理论上来讲,他将头全抬起来也是可以的,因为席林隹斯有着在卓尔精灵当中相当出众的身高,即便曼努尔完全抬起头,也不至于因平视到对方的双眼而失礼。但即便是小孩子都知道,在面对上位者的时候,表面的姿态是必须要做足的。这是整个卓尔社会平稳运行的千万年里不曾改变过的潜规则之一,每一个生于斯长于斯的成员都会被刻下这样深入本能的斫痕,就如卓尔精灵的语言、历史和文化一般。
他知道了。面上毫无异状地进行着流畅叙述的曼努尔背上正一阵阵发冷。
在卓尔的社会中,另一种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潜规则是,每个人都有义务令他们的社会维持表面上的平静。而反过来讲,这句话又能理解成,只要不破坏表面上的平静,那么暗地里进行的任何事情都是被允许的。诡计、阴谋、暗杀,这些东西早已经成了卓尔文化的一个重要部分,被这些东西衍生出来的暗示与隐喻自然成了无时无刻不藏在精灵语优美字句之下的二重幽灵,如何发表或是理解这些遮掩试探与旁敲侧击甚至已经成为了一门艺术。
听不懂他人言外之意的蠢货大概率活不到成年,曼努尔正以成年的年龄活得相对滋润,因此他自然明白,席林隹斯的那一番话并不是在调侃、体贴自己的下属——这位城区执法队分队长对身份低于自己的任何人都没有那样的耐心——而是在对他发出一个隐晦的死亡威胁:他最好立刻收手,那么席林隹斯便可以念在他能力出众、一时间难以被替换的份上当做无事发生;而如果曼努尔执意不识好歹,那么他的脖子大概就不能再为他连接自己的脑袋与身躯了。
席林隹斯在这个位置上稳坐了三十余年,早已把这个职位看做自己的囊中物,不允许其他任何人染指——这其实是无可厚非的事情,因为至少在这一座敬拜夏德娜女神,由牧师当权的城市当中,城区执法队分队长的职位已经是一个男性卓尔可能染指的最好的职位了(总队长当然得是女性牧师)。它轻松,安全,不用过分费心,天然有一些巡逻队的下属作为自己的耳目,还有概率在尊贵的主母面前混个脸熟,又有谁想要从这样的职位上离开呢?但也因为同样的缘由,这位置自然遭到许多或明或暗的觊觎,而曼努尔恰巧也有着类似的野心。
或许是艺高人胆大,又或许该说年轻气盛,总之,仅有一百三十岁的卓尔战士认为自己会是特殊的那个,因此没有让这种野心只停留在自己的意淫当中,而是为此付出了一些行动。他以为自己有足够瞒天过海的阴谋智慧,可以不动声色地做好一举掀翻顶头上司的所有准备工作,可惜,席林隹斯技高一筹:能在男性卓尔的权力顶峰稳坐三十年之久的男性卓尔必然会有些过人之处,任凭惶惶然的曼努尔反复在心里思索检讨,也没能想出到底是哪个环节可能出了纰漏,走漏了风声。
他就在这样的惴惴不安中完成了汇报,回到小队中,才觉出自己背后的丝绸内衣都已经被冷汗浸透。他搪塞掉同僚大概率不怀好意的关心,为自己精神涣散的状态编了个看得过去的理由,然后尽可能让自己表现得和往常一样,平静地完成了下一个阶段的巡查,与来交班的另一轮队员交接,随后返回去再次去请示上级,获得了休整的许可,才终于结束了一天的工作。
身心俱疲的曼努尔总算挨回了巡查队驻地——路上他几次三番疑心自己身上是否正粘着带有恶意的视线,又强令自己不作出太明显的探查举动,因为他平时并不会这么做。他检查过门锁,确认没有异常之后才开门,回到自己的宿舍房间里。紧接着又是另一轮侦查:这是为了确保在自己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没有任何不速之客前来拜访过,同时也没有什么细小的生物从任何可能的缝隙当中监视他。
席林隹斯的敲打令曼努尔风声鹤唳,但这些也的确是他每天都会进行的检查,只是今天尤为隆重。想要在这样的环境里生存下去,并且维持现在这个生活水平的话,警惕心是永远也不嫌多的。
确认过环境基本安全之后,曼努尔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但他仍然不能放松,仍然必须注意自己的行为,务求不发出什么引人注意的声响——这间营房中的每个人都有着与岗位相匹配的敏锐听力,并且非常乐于收集自己同僚任何可能的失误、错处、情报,甚至哪怕是少许的与众不同之处。谁也说不好这些琐碎的事情是否会在将来成为阴谋的齿轮,告密的核心,相互攻讦的把柄。能够住在这里的人谁不是在向着更上面的位置努力攀爬呢?在顶点有且只有一个位置的情况下,竞争者当然越少越好。
曼努尔坐到自己的床上,开始和往常结束工作后一样,一点点卸掉身上的装备。他解开皮质剑带的搭扣,将它和上面绑着的长剑一同从身上扯下来,顺手扔到房间中央厚厚的地毯上。一群战蜥人乱哄哄地从营房的外侧经过,它们发出的声音完全地将长剑落到地毯上的那一丁点沉闷的响声盖住了。
这样厚实、柔软的地毯在地底世界无疑是一种奢侈品。想要在正规市场上购买曼努尔铺在自己房间里的这样一张地毯,恐怕得花费他整整十年的薪水——但哪个卓尔会仅用薪水来维持自己的生活呢?甚至于,可以说正常劳动所得在他们的收入结构当中是最可有可无的一项,而曼努尔当然也是如此。这个房间当中与主人的收入水平不相符的奢侈品并不仅仅是地毯一件东西,他自己几乎不掩饰这一点,所有人也都将之视为理所当然。
由卓尔打造的,精致得仿佛艺术品的长剑落了地之后,紧随其后的便是曼努尔只要出门就从不离身的淬毒匕首。匕首本身很普通,能给予曼努尔足够安全感的是上面特制的毒素:那是家传的配方,由父亲秘密地口述给儿子,从不外泄。它的效果迅速且猛烈——只要一点点毒素能够进入敌人的血液,就会让对方在三个呼吸之内抽搐着倒毙。这柄毒刃传到曼努尔手中以来只出鞘过三次,每一次都精确地将他的敌人送去见了艾瑞克。这已经足够让那些受害者们可笑的死状深深烙印在他的记忆当中,而现在,曼努尔准备解开自己臂甲的绑带时,却发现自己的指尖发颤,仿佛中毒那样地不能自控,难以胜任这种精细的工作。
于是他再次叹了一口气,干脆放弃了整装,让自己的思绪回到那件他忍不住挂心了一整天的事情上来:席林隹斯显然已经发现了他暗地里的动作。
这一天里,他什么也没有做——没有按照原本的计划在工作结束后去酒馆里“喝一杯”,也没有试图联系自己的党羽、其他也在这个计划中担任不同角色的成员,将事情很可能已经败露的消息传达出去。一方面,这是因为曼努尔作为一个合格的卓尔精灵,理所当然地懂得在立于危墙之下时该如何明哲保身,也没有通知他人规避灾祸的善心;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已经足够了解自己上司行事的手段了。
曼努尔想要扳倒席林隹斯,那么他所应该做的第一步自然是去精细地钻研自己的目标。他当然已经这样做过了:席林隹斯的性格、实力、行事风格、人际关系、背后的倚仗,可以动用的资源……种种情况早已经被曼努尔烂熟于心。任何阴谋都得要建筑在详实可靠的情报之上,卓尔们大都信奉这一点,并且不吝于以对待艺术一般狂热的心态来践行它。现在,曼努尔的阴谋恐怕已经彻底倒塌了,但好在,地基没有受到影响,依然可以使用。
因此,曼努尔当然清楚,自己的顶头上司并不是行事莽撞激进的那种人。席林隹斯非常谨慎,喜欢谋定而后动,很少把事情的成败完全托付给虚无缥缈的运气——比起不确定的概率,他显然更相信能够被自己切实掌握的力量。这样的性格让他在许多时候都显得行事过于保守,也的确有几次因此贻误了非常好的机会,但胜在稳健,即便遭遇失败,也从未受到过太大损失。或许奥珀拉家族最开始就是看中他这一点,才将他收入门庭的。
作为看客时,曼努尔当然可以说席林隹斯的行事策略显得保守。但当他作为席林隹斯的清算对象时,便立刻醒悟到自己已经没有挣扎的余地:当这位执法队的分队长在当事人面前将自己的态度宣之于口时,他大概率已经正在进行——而不是准备——他的雷霆一击了。加上他那该死的谨慎劝告他宁可错杀也绝不放过,席林隹斯经手的案件在结尾处往往会变得血流成河。曼努尔因此怀疑,那些为他提供情报支援和后勤支持的下线们大概都已经断了气,而只要他今天胆敢踏入他们经常接头的那间酒馆一步,则必定会有分队长的爪牙从暗影中浮现出来,取走他的项上人头。
他对自己已经死掉或者将要死掉的那些党羽没有什么恻隐之心,也无所谓他们在临行前具体是被吓得魂飞魄散还是遭遇了严刑拷打——反正席林隹斯已经知道了整件事的始作俑者是自己,那么他该做的就是以此为前提,尽可能地寻找一条出路。
曼努尔所忧虑的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件事:属于他自己的荣华富贵。
这件事内部包含了许多个层级:首先,他想要争夺分队长的位置——这是他本来将要做,但是失败了的事情;其次,他应该保证自己现在的地位和生活质量不会有明显的下滑——暂且应该是这样,不过长远地看来,显然不怎么可能;最后,他得保证自己能够活着——连命都没有了,哪里来的享受?
而现在看来,如果他什么也不做的话,前两个问题基本已经没有指望了——有哪个上司会喜欢一个曾经密谋推翻自己的部下呢?或许世上真的会有这样公正廉洁的领导者,在部下能力出众的情况下可以不顾个人恩怨地将他推举上位,但这样的人必然不会出现在卓尔精灵的城市里。曼努尔知道,自己现在最该做的是谋取一条退路,尽可能保住现在的位置,或者不跌落太多。可这又谈何容易?
席林隹斯确实暗示了他,只要秘密地彻底投向他的势力,从此以后完成他所交代下来的任何任务,就能够保持现在的生活——且不说曼努尔所寄身的维塔洛斯家族和席林隹斯背靠的奥珀拉家族本身有着明显的敌对关系,就算是最安于现状的卓尔也绝不会相信分队长说的这些鬼话的。曼努尔清楚,自己暂时被放过一马不过是因为维塔洛斯家族势大,而他又一时间没法找到合适的理由将自己“合情合理”地处理掉以应付上级的查问罢了。只要有一个果虻大小的空子出现在他面前,他就必定会寻找托词,强行给曼努尔的职业生涯乃至整个人生画上一个句点。
当这件事情真正发生时,他该怎样做才能保证自己的安全呢?他放在明面上的党羽大概已经被席林隹斯剪除干净,而暗处的盟友见到这样的情势,不趁机向他落井下石就应该感谢夏德娜的恩宠了。向自己依附的家族求助?不大可行。曼努尔的确通过种种不大光彩的努力得以舍弃自己原本低微的姓氏,投效了大权在握的牧师家族,但终究也不过是个外围的普通战士,甚至没有资格走进维塔洛斯家族的宅院。反观席林隹斯,虽然他背后的奥珀拉家族整体实力无法与维塔洛斯相比,但他本人有着极好的运气,成功地爬上了奥珀拉现任主母纳西亚的床,并且似乎很得青眼。任谁都看得出,如果他能帮主母再诞下一个女儿,那么登堂入室成为侍夫就是板上钉钉的事。甚至已经有许多依附于奥珀拉的男性卓尔因此开始谄媚他,以求这位未来的侍夫在更进一步之后,心情好时能够想起他们,从指头缝里漏下一点汤来。
更何况,席林隹斯本身是城区执法队分队长。他天然拥有自己的势力,也有足够的资源饲养一些仅仅忠诚于他的士兵。
双方所能调用的资源之间有着致命的差距,这的确让曼努尔短暂地陷入了绝望。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在悬殊的力量对比之下产生了即刻出门,收拢自己仅剩的党羽——哪怕一个也好——的想法,但紧接着,他的理智便告诉他,即便他的人马整齐,在面对席林隹斯时也不过是杯水车薪。卓尔精灵的社会在千万年间形成了严格的等级制度,站在更上面一阶的席林隹斯对仅能从下方仰视的曼努尔来讲,完全是不可撼动的庞然大物。
在如此庞大的势力差距之下,曼努尔的思绪不自觉地往暗算或刺杀的方向上拐去了。这也是卓尔们经常会采取并且很擅长的一种策略:当你无法解决问题时,或许可以转而考虑去解决造成问题的人。这虽然一时间让曼努尔感到了一丝希望,但他很快意识到,这点希望过于微弱,甚至比幻梦还不牢靠。
暗算大概已经很难成功了。今天的敲打就表示席林隹斯必然已经提高了对他的警惕,甚至这件事在曼努尔没意识到的时间里就已经发生,并将一直持续下去。接下来他自己不论是去进行贿赂,传播留言,窥探行踪,投毒下药,又或者别的什么,必然都已经晚了。那么避开席林隹斯可能的监视,去买凶杀人呢?没有谁会愿意接受这样的事情。先不说曼努尔是否能够支付得起购买一位城区执法队分队长性命的价格,即便他付得起,大约也不会有谁真正肯去执行它。
别看现在的席林隹斯成天舒舒服服地待在调度他里什么也不做,坊间流言普遍认为他是靠爬上奥珀拉主母纳西亚的床才能以如此年轻的岁数得到现在的地位的,但会全然相信这些捕风捉影的事情的人才是傻子。真提到要和席林隹斯动手的话题时,谁都不会忘记,他是以被连坐的戴罪之身从角斗场里一步步实打实地杀出来的;在他上任之初时不曾给自己配备侍卫,却依然能隔三差五地从各种犄角旮旯里扔出前来暗杀的死士尸体,这说明他并不是只能在面对面的作战中抢夺到优势。这类事情已经有将近二十年没有发生过了,但席林隹斯的积威犹在。曼努尔调查得来的情报也充分地说明,即便他很久没有在人前与别的什么东西发生过武力冲突了,这位分队长的实力依旧保存得很好。
曼努尔不是很擅长这种在自身条件非常不利的情况下力挽狂澜的事,自问也没有将性命也一并压上赌桌的疯狂胆量。作为卓尔精灵,他一百三十岁的年纪还是显得太年轻了,尚还没有面对类似场面的经验——这既是他此前的人生幸运地相对顺利而平静的证明,也是在逆境的地动悍然袭来之际不幸的催命符。他不是个意志坚定的人,于是在恐惧、绝望,同时想不出什么好的破局方法的前提下,有一部分的曼努尔其实已经想要放弃了。那一半的曼努尔正在小声地劝说还想要挣扎的另一半自己:不要再思考了——有什么用呢?你从前没做过这样的事,哪怕你真的想出什么计划来,又怎么会一次就成功呢?不如干脆放弃,就选最稳妥的那条路,彻底投向你的上司,兢兢业业地继续工作,或许他就因此而对你满意了呢?他自己不也有起于微末的经历吗?
这里有乍一听似乎有些道理,但根本无法说服曼努尔自己。将一切冀望于席林隹斯那不存在的同情心吗?就算是刚出生的卓尔精灵都不会产生这样的想法!什么时候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都赌在上位者一念之间的人会有善终了?何况,那还是一位你曾密谋推翻,并在行动前夕被他抓住了马脚的上司?再者说,即便用脚趾去思考,都能猜到在自己投效过去之后,席林隹斯派下来的侦察任务必然不可能仅仅是执法队分内的那些事了:维塔洛斯与奥珀拉因为信仰的问题长期不和——维塔洛斯自然是夏德娜女神的信徒,而奥珀拉则绝大部分都是梵的拥趸——若是秘密投效了席林隹斯,就相当于曼努尔自己亲手向对方递上了同时背弃宗主家族和女神信仰的双重把柄。这时候,只要席林隹斯有这个想法,便随时能利用这件事来除掉自己,而骑墙派的下场向来都不怎么好……
思及此处,两个相互正朝着的曼努尔突然同时灵光一现,合而为一:
维塔洛斯与奥珀拉两个家族因为信仰问题长期不和,都想要争夺欧尔克城权力的制高点。因此而起的大小摩擦总是接连不断,而近期,许多琐碎的事情攒到一起,让即便是最底层的奴隶都嗅到了双方冲突将会愈演愈烈的趋势——而这可以利用!
当曼努尔意识到的时候,他发觉自己已经因为找到出路的兴奋而站起了身。他没有不必要地试图修正这个看起来有些突兀的行为,而是就势离开了原位,走向一边的柜子,决定给自己倒一杯酒出来。在翻找的过程里,他也在继续思考:近期的形势可以利用,但不能直接针对席林隹斯本人设计阴谋——那太明显,而且也容易遭人防备。城中两个庞大家族势力之间的冲突必然会造成情报上的混乱,而曼努尔自己作为服侍维塔洛斯家族的战士,必然会收到留意在周围势力动向的任务。这对他来讲是有机可乘的:他能够通过释出一些似是而非的情报来使家族的矛头指向席林隹斯;又或者假意投诚自己的分队长,在给予对方错误的情报,叫他自己一头撞到维塔洛斯的剑锋上去……
曼努尔满意地喝了一口杯中的液体,只觉得自己的前途一下子又开阔了起来——至少,他有了一个看似可行的努力方向。现在,他需要做的只是拟定几个计划,然后从中选出风险最小的那一个来执行。
这或许会比他之前的那个计划进行得更加顺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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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言之年代 425年7月
“黑暗世界”费尔法尔,“双塔之城”欧尔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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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划进行得比曼努尔预想当中最顺利的情况还要顺利。
一开始的时候,他的确为此感到很高兴。在卓尔的城市里,一件事情进行得不顺利才是常态。若是它进行得很顺利,则要么是当事人撞了大运,要么是计划的制定者确实足够精明,将一件事可能遇见的各种突发情况全都考虑了进去。曼努尔自问不算是后者,但短暂地成为前者也依旧是值得开心的事,他甚至为自己开了一瓶陈年佳酿以示庆祝。
但当事情继续进行下去——席林隹斯几乎连挣扎与哀嚎都没有发出来,就被悄无声新地扔进了监狱,下一个分队长在第二天就走马上任,宣读了自己前任的一系列罪状,又另敲打了他们这些“前朝遗老”,要他们安分一点时,曼努尔的那些喜悦与得意便立刻成了惶恐与不安。
一个在卓尔男性间普遍存在的共识是,当你的计划进行得顺利得过分时,一般意味着,它不再是你的计划了。人微言轻的升斗小民无发掀动如此庞大的连锁反应,剧烈地动的源头处必然有什么庞然大物正在翻身。就像是曼努尔在面对席林隹斯时深感无力那样,席林隹斯在面对更上层心血来潮的耍弄时也同样孱弱。曼努尔清楚,这种顺利必定是因为他搞出的一些小动作暗合了顶上某些尊贵的女士们的心意,于是她们不介意顺势将席林隹斯从他原来的位置上撕下来扔进垃圾堆里,换上自己此时更青睐的人选:纳西亚主母的第三女,刚满一百三十岁,一个比曼努尔大不了几个月,仅凭着好出身便能得意洋洋地前来贴金的小婊子——她的起点就是曼努尔在现有社会秩序下被允许抵达的终点了。
为自己的小命着想,曼努尔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进行过多的思考。在没有足够的力量时,现有的秩序是桎梏,但也是保护。比起抱怨卓尔精灵在千万年里形成的定势,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关心,比如他前上司的近况——为了确保被下狱的那位确实是席林隹斯本人,并且他不会再有活着回到城市当中的机会。
曼努尔花费了自己从前积攒下的一点人情,得到了朝那间牢房里偷偷看一眼的许可。这不很困难,因为负责直接看守的狱卒也是维塔洛斯的人。曼努尔对他有印象,因为他也有着在卓尔当中相当出众的身高,甚至比席林隹斯还要高大一点,但除此之外乏善可陈。总之,他在这位狱卒的带领下下到了作为牢狱的洞窟当中,在暗处远远朝特定的那个位置看了一眼:席林隹斯,确实是本人,四肢都被粗重的铁链拴住,而铁链的另一端都被结实地嵌进了岩壁当中。
“这可是‘特别待遇’。”那个曼努尔其实不记得名字的高大狱卒说,“我可记得他——那是四十多年前的事,这小子那时候可能还没成年。他被扔进角斗场上,什么武器都没有。大人们估计是想看他被战蜥人的爪子撕碎取乐,可谁能想到,最后被扯成肉段的不是卓尔小伙子,而是那些带着鳞片的傻大个呢?”
曼努尔悄悄地抽了一口气。他的确知道席林隹斯的力气不会小,不然也不会选择卓尔当中少有人选取的力量型武器,但详细到这种程度的轶事,他还是头一次听说。也难怪看守门要将这人的四肢全都以锁链限制住。他又打量了一会儿,没接话茬,反而发问:“他被关进来之前没有受刑吗?”
这显然是一个纯粹出于个人感情而发出的问题。高个子看守向下斜睨了曼努尔一眼,判断了他在这件事上所带有的倾向之后,才冷笑一声:“谁又敢去呢?大家都不想靠近他。谁也不想冷不防被咬下一半耳朵来。看他早年间在角斗场上那股狠劲儿,就知道这人被逼急了可什么都干的出来。”
曼努尔正要说话,远处牢狱当中的席林隹斯却突然转过头来,看向他与狱卒两人所在的角落——他们有控制自己讲话的音量,正常来讲这种窥探是不会被犯人感觉到的。曼努尔,和从前任何一次被提前发现时一样,默默在心底咒骂了对方过于敏锐的感官,本能地想要移开视线,却又想起此时的席林隹斯已经不是他的顶头上司,而是戴罪之身,于是硬生生止住了视线的偏移,恶狠狠地回瞪过去,试图将自己仍是自由人的优越感和阴谋得逞的快意尽数传达给对方。
距离太远,他有些看不清对方细微的表情,但根据曼努尔在席林隹斯手下讨了十几年生活的经验,他能确凿地认定这个囚犯对他冷笑了一下。
“你也不必为这些事置气了。”高大看守的声音传来,也不知他在指的是无人对席林隹斯动刑一事,还是这个低贱的罪人身陷囹圄竟还敢嘲笑自由民的事,又或者二者兼有,“他还能活多久呢?等到下一个牧师大人们算好的日子,他就要被打断四肢,扔进蛇坑里去了。”
“扔进蛇坑。”曼努尔无意义地重复了一遍这种刑罚,“这次不送他去角斗场了?”
“罪行不匹配。”狱卒冷哼,“何况,再让他杀出来一回吗?尊贵的女士们已经不爱看这个了,她们总是不喜欢重复的节目。加上大家都知道,卓尔不是什么宽和的种族,卓尔男人尤甚,你我也一样。难道不是吗?”
斩草要除根。曼努尔赞同地颔首。
这次简短的“探视”就这样结束了,此后直到席林隹斯真正被行刑的那天为止,曼努尔再也没有为自己那已经彻底离开棋局了的前上司费心。这个阶段里,他要烦恼的是别的事情:前任分队长刚刚被撤职,新任分队长便立刻走马上任,并且还是一位有着尊贵身份的女士。好消息是,作为女性贵族,这位分队长大概不会在这个位置上消耗超过五年的时间;坏消息是,前面维塔洛斯的人刚刚清理了隶属奥珀拉的席林隹斯,后面奥珀拉的女士就立刻到任,这种诡异的发展令人很难不认为两个庞然大物在此处进行了某些隐秘的利益交换。这或许一时间不会影响到曼努尔这样的下层人,但也有必要对种种可能产生的意外做好准备:大人物们稍微打个喷嚏,底层的砂砾或许就会遭遇到灭顶之灾。
曼努尔没有想到的是,地震来得比他预计的要快得多,到来的方式也是他完全没有料想到的:一位强势的女性分队长显然与步步为营的席林隹斯有两种完全不同的御下风格——后者不是很介意留着几个其他势力安放在自己身边的钉子,甚至还经常借由他们的一些反应反推他们背后大人物的态度;而前者则明显不需要这样的布置,崇尚以力破巧,并且奉行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的准则。分队的成员在新官上任之后就迎来了一波大换血,曼努尔作为在维塔洛斯家族挂名的战士甚至获得了特别待遇:被奥珀拉家族的三小姐,侍奉军主的牧师塞了一纸介绍信,打发去费尔法尔的死厄骑士团服兵役,而且是即刻出发,务必在九月份里到任:这是战神所执掌的月份,他的新上级声称在此时为军主在地上的军队注入新血是一种崇敬的体现。不必思考,曼努尔都清楚这不过是一种冠冕堂皇的托辞罢了。奥珀拉家的小姐只希望他尽快从自己眼前消失,并且不会因此招致维塔洛斯家族的激烈报复而已。
这已经算是变相的流放了——像他这样籍籍无名的普通战士一旦离开了城市,失去了近距离接触到大人物的机会,基本上就没可能再回来了,更不必说,他会因此被迫作别他的昂贵地毯,他的佳酿,他所收集的一切不符合他身份地位的奢侈品以及绝大多数的财富。有哪个千辛万苦从底层爬上来的卓尔会毫无怨言地接受这样的事情呢?当然,放弃这一切,然后在鲜血骑士团内为自己经营一份前程也并非不可,但这对曼努尔来讲甚至不是一个选项:他是彻头彻尾的黑暗女神信徒,不然也无法攀上维塔洛斯这根通天石柱。
上司的命令又无法驳斥,曼努尔只能试着用其他各种迂回的手段来让新队长收回成命,或者从自己的主母那里领取更重要的任务,从而将兵役搪塞掉。他在好一段时间里都在为这件事焦头烂额,只在席林隹斯预定行刑的那天去看了一眼——对于自己的敌人,总要亲眼确认到尸体才放心。
旁观行刑是没法做到的,那是大人物才有资格享受的消遣,但曼努尔最终成功地见到了他前上司死后的样子。或许是因为行刑方式的原因,他觉得席林隹斯在死后似乎变大了一圈,但或许这是因为他的四肢被折断以及蛇毒造成的浮肿而产生的错觉——毕竟,即便是席林隹斯的父亲在生的话,恐怕也已经没法认出这具从蛇坑里捞出来的肿胀的尸体了。
负责处理后续的不是上次见到的那个高大的守卫,而是带着洛诺林家徽的杂役——曼努尔认识她,或者说很熟悉:她叫瑞塔,他们从小一起长大,曾经有过一段能够相互托付后背的时光。只是在卓尔,尤其是男性和女性之间,这样的关系注定是不会长久的,哪怕他们的身份同样低微,因此这二人现在的关系大约可以称为水火不容。
这没有引起他的任何警觉:这类“不体面”的工作自然会被交给同样“不体面”的小家族中“不体面”的成员,这是很正常的事。曼努尔此次前来不是为了挑起争端的,因此碍于执行者的身份,他没有上前去提出仔细检查尸体,只是草草确认了大概的情况就悄悄离去。
席林隹斯已经死了,他在心底已经认定了这个结果,故而在事后检查成果时将整件事流程化地敷衍了过去——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欧尔克刚刚经历过一场小小的风波,正在短暂的和平期。曼努尔已经意识到,在这样的情况下,基本不可能出现什么能够让他抵掉兵役的重要任务。但他依然尽可能地向上级献媚,尽可能地给那些尊贵的女士们留下有关自己的些许印象,以期在将来的某一天里他能被想起来,然后从一纸调令中获得赦免:那些女士们凭借一封信就能令他去往皮谢拉城,当然也能凭借一封信让他回来。至少他是这样冀望的。
一个敌人被确实地从世界上抹去当然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情,但前路未卜的焦虑让曼努尔并未从中感到多少欣喜或者愉悦。离开城市的最后期限也在渐渐逼近,即便他有一万个不情愿,也不得不收拾行装,准备踏上前往鲜血骑士团驻地的旅途。
自不必说的一件事是,孤身一人在地下世界的旅行是乏味且危险的一件事。绝大部分情况下,溶洞中举目四望都是相似的景色,谁也不知道黑暗的深处有什么东西在潜伏着,而洞窟深处透出来的光也并不意味着安全。谁都不会想要在只能依靠自己的情况下闯入这样的环境里,只有迫不得已的时候例外。
当地底居民不得不一个人孤身在人迹罕至的道路上行走时,他们普遍都会尽可能地缩短自己抵达目的地所需要的时间,以防遭遇意外,或者干脆迷失在无尽的黑暗与孤寂当中。曼努尔当然也是这样。他尽可能谨慎而快速地前进,绝不偏离地图上标明的那些安全路线,至少这样能让他时不时碰到人烟。他的确会为了舒缓自己过于紧绷的神经与偶遇的旅客交谈,不过很有节制,尽可能不去干扰对方也不试图多管闲事,然后在合适的时候主动与对方告别——万幸,至少在他的旅途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他还没遇到什么必须要见血的事情。
这样的好运气带给了他一些虚假的信心,令他错觉此次向着皮谢拉城去的整个旅途都能顺顺利利地结束。曼努尔没有因此而放松警惕,一个成熟的卓尔战士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甚至于,他在接下来的行进过程中更加地提高了警惕,因为一件事进行得不顺利对他来讲才是常态。他小心地横渡地下水道,小心地经过发光苔藓,小心地进入狭长的洞窟,然后在一片黑暗当中小心地分辨、选取自己应该走的那条路,并且警惕任何可能发生的意外:这样错综复杂的地形正满足了杀人越货的亡命徒们所需的一切条件,说它是意外的绝佳发生地也不为过。
而确实,曼努尔一直等待的意外正在此处如期而至。在听见自远处向着他的脑后而来的破风声时,他甚至在心底里产生了一种大石落地般的安定感。他堪称从容地矮身闪过第一道攻击,就地一滚调整了自己的面向,同时从腰间拔出淬毒的匕首来——狭窄的环境下长剑不好发挥,匕首虽短却在近距离的搏斗中更加灵活——然后才来得及抬头,去寻找敌人的位置。
袭击者与曼努尔之间的距离比他预想得要远一些,这让他稍有些后悔拔出匕首的决策。从他头顶飞过的破风声应当是来人掷出的某种武器,那东西没有击中预定的目标,而是撞在了曼努尔背后的岩壁上,从声响听来颇有一定分量。偷袭的人没有继续躲藏,但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曼努尔只来得及勉强从轮廓上分辨出这人也是个卓尔精灵,并且除了刚刚投出的那柄武器之外,对方还带着一面盾牌。这让他本能地压低自己的重心,紧接着,对手的举动如他所料——在失去了一柄武器之后,那个卓尔战士不但没有退却,反而架着盾冲上前来。
这是发生在一个呼吸之间的事情,来袭者的脚步声踏在他的武器撞在岩壁上发出的巨响中,而在回响的余音尚未散去时,圆盾的冲击所带来的罡风就已经刮到了曼努尔的脸上。他不得不夸奖这位袭击者的身手,作为一个搭配使用单手兵器和盾牌的战士来讲,对方至此为止的策略完全正确,完成得也无可挑剔,甚至于那面圆盾在曼努尔看来几乎像是飞过来的一样——只可惜,它飞过来的速度没有超出曼努尔的反应能力。年轻的卓尔战士再次翻滚受身,避开了敌人攻击的同时扯到了洞窟的边上,趁着对方一击落空、不得不对抗惯性的那一瞬间猱身而起,踏着洞壁腾空扑向正在调整姿态、因此空门大开的敌人——
——他在盾牌后面看见了席林隹斯的脸。
曼努尔应该感到惊讶。看见一张被认定为死尸的面孔活生生地出现在面前的时候,他当然应该感到惊讶,但实际上,他没有这个时间。在战斗中应当心无旁骛,这是每个卓尔战士都应当具备的素养,因此他按照预定的计划那样握紧了匕首,在他仅有的一瞬间里瞄准,意图将刀尖朝向最可能刺中而不是最致命的位置——
——他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团光。
那是很微弱的光,但对于仅使用黑暗视觉在无光的溶洞中行走了超过一个半小时、完全适应了环境的卓尔精灵来讲,那与地平线上升起的灿烂朝阳并无不同。曼努尔接受过如何面对突然的光线的训练——在大量拥有类似天赋类法术能力的卓尔当中,这是个非常常见的战术——但这次太近了,光源几乎就贴在他的脸上,以致于他本能的生理反应占据了上风:他的延髓反射正要闭上眼睛,他作为战士所接受过的训练正大喊大叫这对抗这一点,而在这个瞬间里,他的视线已经因为应激产生的泪水变得模糊了,原本能够清晰地看见的敌人因此变成了一团模糊的光影——
——然后他持刀手腕一阵剧痛。他不受控制地落在了地上。他的腹心一凉。这三件事很难说清先后顺序,又或者根本是同时发生的。三个呼吸之内,微弱的光芒散去,在更多的疼痛升腾燃烧起来之前,被淬在匕首上、曾被所有者引以为傲的毒药一如往常地发挥了效力。
曼努尔在无光的洞窟之中抽搐着倒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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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言之年代 425年10月
“黑暗世界”费尔法尔,“钟乳石城”皮谢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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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从欧尔克来?”书记员借着不远处火把传来的微光,拧着眉头费力地阅读着手中措辞晦涩的介绍信。
“正是。”来者的语气轻快,就好像从舒适、安定的城区里脱离开,被迫来到鲜血骑士团中服役并不是一件苦差事那样。
战争之神的虔诚信徒的确会这样认为,但根据书记员的经验,在带着显然出自一位尊贵女性之手的介绍信前来报到的男性卓尔当中,这样的人占比相当之少。于是他忍不住仔细地打量了一番这位新来的战士:在卓尔之中相当出众的身高,铂金色的短发,几乎与眼白同色的巩膜。在被打量的同时,这位男性战士向着书记员友好地笑了笑。以书记员负责招兵的许多年经验来评判的话,这人演技确实不错,但终究盖不住经年累积在他眉宇间的那股戾气。
书记员没有被虚假的示好动摇。他的目光继续逡巡在对方的衣襟、袖口,划过皮质武装带上的金属搭扣,最后落在被悬挂在腰侧的单手战锤的锤柄上——把手底部阴刻着军主的圣徽,无声地道出了其主人的信仰。捕捉到这个细节之后,书记员才满意地收回视线,让注意力重新集中到介绍信上晦涩的表达上。
“我听说,欧尔克上个月发生了一件大事,闹得沸沸扬扬。”在阅读信件的同时,书记员以闲聊的态度顺口一提,“和奥珀拉家族有关,你知道吗?”
这既是暗示也是刺探,没有卓尔会不精于此道。
他分了一点注意力往来人的反应上去,只见这个高大的卓尔立刻警觉了起来,那一瞬间的忐忑与紧接着带点幸灾乐祸的漫不经心不似作伪,符合一个意识到自己基本上不可能回到城市当中的被流放者应有的反应。来报道的新兵冷笑了一声,回应道:“上个月的什么时候?如果是下旬,那时我可能已经不在城里了。欧尔克的大事不少,不过我离开前确实没听说过最近有什么值得闹得外界都会有所耳闻的大事。”
没什么可疑的地方,于是书记员也愿意让气氛保持在闲聊的状态。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以为你会知道呢。我们的探子只查到奥珀拉一点征兆都没有地突然将整体策略转成了防御态势。这太奇怪了。”
“谁知道怎么回事呢?”来人顺着话往下心不在焉地猜测,“继承人夺权,家族附庸反水……黑暗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都是无聊的老一套。要是有些新鲜事儿就有趣了。”书记员也不负责任地将话题随意延伸下去。
“那么没准是这样:有谁钻到了奥珀拉家族防守空虚的空子,偷偷潜入了住宅里,杀掉了当家主母最宠爱的小女儿,还用她的血在墙上写下了针对主母本人的复仇预告,然后在有人发现之前大摇大摆地逃之夭夭——”
“哈哈哈哈哈哈——”书记员被这个如此天方夜谭的故事逗笑了,“——奥珀拉家族怎么可能有这么疏忽大意的防御漏洞?这也太异想天开了吧?”
来人无辜地一摊手,也笑着说:“是你先说想来点‘新鲜事儿’的。”
“那也没叫你胡诌。你显然没有做诗人的才能,这种假得过分的故事在酒馆里可一个子也换不到。”书记员笑够了,总算放下了手中的介绍信,提起笔来准备干正事,“我看看,你叫曼努尔——信上没有写全名,曼努尔什么?”
“现在就只是‘曼努尔’了。”来人回答。
“怎么?没有姓吗?”
“就那么回事呗。”新兵耸了耸肩,“拿着介绍信到这儿来的有几个是能讨得主母欢心的?”
那就是被褫夺了原本的姓氏。书记员自以为理解地颔首,低下头去对着档案表格奋笔疾书。因此,他也就没有看见,来人的脸上依然带着淡淡的微笑。
那是不应该出现在一个被褫夺了姓氏的卓尔脸上的,成功从绝境当中逃出生天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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