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格子
评论:笑语/求知
【特注:是跑团角色故事】
Chapter 1:恶魔邀约
——没有人能拒绝绿色的月亮,至少她不能
“我将勇敢地去捍卫真正的科学,开拓其疆域,为止增添荣耀;既不为厚禄所驱,亦不为虚名所诱,只求上帝般真理的光辉普照大地,发扬光大。”
群星璀璨的时代里,每个人都是转瞬即逝的流星,但对于身处其中的人,每次肆意的放纵都要付出代价。
盖比·德·卡斯特尔的一生就是一场荒诞的戏剧。自从她跟随母亲从法国来到德国以后,告别了熟悉的沙龙和茶会,离开了华丽优雅的时尚之都,她既不愿意成为某个人丰姿绰约的情妇,也不想荣登那些奢华靓丽的肖像画,她怀念女大公和贵族的情妇们开设的沙龙,人们在那里讨论自由与平等,讨论黑格尔的新书和柏林大学的自由,她疯狂地怀念着这一切,而当她真切地踏上这片土地上的时候,性别的天堑将她冷酷而粗鲁地推离那个世界,再无任何联系。
于是盖比死去了,像蛇褪去了自己朴素的外皮。
卡斯特尔家的小姐去了遥远的东方,而他家多了一位德法混血的远亲,年轻的学者初来乍到,谦卑又积极,在黑格尔教授的沙龙上受到赏识,得到了柏林大学哲学院的引荐资格,顺利地以优异的成绩通过了笔试和面试,并且计划在完成学业后留校成为一名讲师。
顺利得让人难以置信,又欢欣雀跃。
这是最好的时代,启蒙运动中德国的步调明显晚于英法,此时还处于狂飙突进运动时期,文艺形式从古典主义开始过渡向浪漫主义,思想方面开始主张人权、自由和个性解放。盖比疯了一样在每一次沙龙和学术研讨里汲取着知识和力量,舒张自己的枝叶,她赞叹于同僚超前的思想,引经据典为他们做注,手舞足蹈为他们喝彩,她不知疲倦地阅读、讨论、书写,这是属于知识的时代,是属于前进的时代,这样的日子,仿佛没有尽头,没有终结。这,是最好的时代。
所以当黑格尔在沙龙上提起,好友歌德计划写一部叙事诗但迟迟没有动笔的时候,盖比一如既往地积极请缨,替忙碌的教授先生去探望他的好友,见证一部传奇的诞生。
……
“我看过您的《少年维特的烦恼》……我很喜欢那种,那种,”她谨慎地斟酌着用词,“那种悲剧感,那种压抑和苦闷,让人觉得有东西在里面茁壮成长。”
“‘但愿我能够享受到为你去死,为你牺牲的幸福。’这种挣扎和反抗,这种自我毁灭式的实现自我……啊抱歉,我话有些太多了,”她眼里闪烁着憧憬的光芒,但还是回忆起来这里的目的,歉意地笑笑,“黑格尔院长委托我来拜访您,顺便问问上次您跟他提起的那部传奇的史诗。”
“我最近的确是遇到了点麻烦,你知道,写作意义上的,有些才思枯竭。最近只是把我年轻时写的草稿整理了一下。离正式动笔,还远着呢。”
身体不适的作家咳嗽了两声,将珍贵的手稿交给她,里面是十六世纪那位浮士德博士的民间传说改编而成的诗剧草稿,尽管只是构思,但奇巧的设计和宏伟的构思已初具雏形。盖比赞不绝口表达着对这份草稿的喜爱:“太精彩了先生,我想它一定会震惊世人。”
“很高兴你喜欢它……”
尽管因为发烧精神不佳,歌德依旧陪她聊了很多,从文学创作到艺术思想,从作品的结构到思想的深度,直到对方强打起的精神已经消耗殆尽,她才恋恋不舍地与对方道别。
太走运了,她看向街角一闪而过的黑狗,连这样的凶兆都让人心情愉悦了不少。
再次见到歌德先生,是在黑格尔院长的沙龙上,这次的沙龙不讲哲学,主题是新奇有趣的收藏品,他们交换着古朴的黄铜望远镜、残破不全的的古埃及纸莎草纸、旧货市场淘来的黄金手环……
事情就是在盖比摸到它们的时候失控的。
嘈杂的人声突然消失了,浮现在她眼前的,是无比真实的幻境,她看到星空下验算的年轻人,看到慷慨激昂演讲的智者,看到为妇人裁决婴儿归属的国王,也看到,以不同打扮出现在无数天才身畔的男人,可怖的絮语和幻象……
发生了什么?她开始迷失了。她触摸着那些物品,在一片片幻境里穿越,看圣人哲思,看光影陆离,看他们谈论世界的本质,宇宙的真实,知识的尽头……
待她惊醒,沙龙已经趋近了尾声,然而身边的人似乎完全没有发现她的游离,也没有发现她的反常,好像她只是短暂地做了个美妙的白日梦,又匆匆醒来。
然而这并不是事情的结束,几天后,她与另外三位朋友受邀参观瓦格纳博士的实验室,那种迷失感再次出现了达到了一种顶峰——他们亲自制造出的黄金召唤出了黑色的怪物——同行者有人疯了,呢喃着不成段的只言片语,不敢直面瓶中的恶魔。预示着不祥的黑狗再次出现了,带着诡异面具的人开始在阴暗的角落伺机袭击他们……整个柏林恍然间变成了荒诞的牢笼,而他们是挣扎于其中的可怜虫,踩着转轮拼命向前奔跑,却还是停留在原地,而被他们的努力驱动的,是隐藏在暗处的庞然大物……
从那之后,事情就逐渐变得更加玄幻、更加不可理喻、更加匪夷所思……熟悉的街角变得陌生,亲近的同伴变得疏远,直到,不停出现在她面前的黑狗变成了人……
“居然被你们看到了……也罢,现在我正好需要几个人类来玩点小游戏,就选你们了吧。”
伴随着这样不知所谓的话语,周围的环境改变了。漆黑如墨的天空中有许多颗明亮到刺眼的星星闪烁,却完全不是日常所熟悉的星座。一轮血红的满月照亮大地,珀涅俄斯河在不远处静静流淌着,眼前一尊约5米高的怪兽长着狮子的躯干、女人的头、巨大的翅膀——那是仅存在于神话故事之中的异兽,斯芬克斯。天上无数像大象一样巨大的、长满了黑色的鳞片和钩爪、像鸟又像蝙蝠、还长着如同马一样的头部的怪异生物高高地盘旋着,发出尖锐的啸叫声。
“你们没必要知道我的真名实姓,你们可以称呼我为梅菲斯特费勒斯。世人给我想出好多的名字。如果放在古代戏剧里,我扮演的角色叫Old Iniquity。”男人摆手阻止了他们的提问,那一瞬间,盖比意识到,他与自己在幻境中看到的男人一般无二,“那么,游戏开始了,人类啊,你们可不要让我太失望。”
赢过比赛,或者输掉性命。
没有给他们任何准备的时间,比赛就这样开始了。晦涩的语言从异兽的口中吐出,包含在故事里的谜题像音乐一样动听,在他们听来却如同丧钟在奏响。
……
“伊达山的松林中,一位英俊的少年将金色的苹果递给了三位女神的其中一位,因为那位女神许诺给他天下最美丽的女人,然后帕里斯王子与美女海伦相遇了……这个绝美的爱情故事也是悲剧的开端。嗯,我喜欢悲剧。不过我的谜题可不是关于他们的爱情故事的,我的谜题是祭司拉奥孔的谏言:‘希腊人带来的礼物,没安好心’。”
……
所幸,如同古早预言故事里斯芬克斯的谜题一般,即使是在这个虚无荒诞的地方,斯芬克斯给出的题目仍是有逻辑的,不管是寓言还是数学,亦或是最古早的逻辑学。盖比在极端的恐惧中,抓住这唯一的救命稻草,免得自己在怀疑和惶惶中崩溃。她想象着自己是在大学的考场上,面对的不是诡异的异兽,而是面目严肃的老教授,拼命地专注于解题以维持摇摇欲坠的世界观……
幸或不幸,她成功了,她答对了所有题。
“人类答对了所有谜题,哈哈哈哈哈哈!真是太有意思了!我可是第一次见到斯芬克斯被区区一个人类逼得那么苦恼抓狂的样子啊。你可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啊!”
这样笑着的男人,轻松碾碎了不可一世的斯芬克斯,将它化成了一团雾气,然后,向她提出了一个邀请——
“我会给你一个机会。踏入真知之门,纵贯古今,遨游时空。去见你想见的人,体验你想体验的人生,这是给答对所有谜题之人的特殊优待。”
拒绝吧。
同伴是这样劝阻的。
拒绝吧。
心里是如此恐惧的。
拒绝他啊!
那些幻象里被引诱的人,不都是如此轻易地动摇了,于是万劫不复吗!
可是,那些天才都无法拒绝的恶魔……她,又凭什么能够拒绝呢?
透过朦胧的,雾气弥漫的门,她能看到,世界围绕一个黯淡、冰冷的绿色月亮苦苦挣扎,它旋转着、翻搅着,让人头晕目眩,却舍不得挪开视线。
她踏入了时空,宇宙的瞬间在脚下连成长龙,她看得到未来,也存在于过去,她知晓所有,又仿佛一无所知,不曾见过的文字,她能解读,不曾听过的音乐,她能洞悉,她在不同的时空与无数智者同行,对弈……
这感觉把她迷住了。
然后这无尽的欢愉在一刻停住了,意识回拢,她隔着那扇雾气朦胧的门与华服的恶魔对望,那人勾起了一个笑容,冲她伸出了手。
那一刻,她再次成为蜕皮的蛇,褪去性别,褪去身份,褪去肉体,褪去所有的桎梏,不顾一切地想要奔赴门的彼端……
然后,一切都安静了。寂静的时间将悔恨拉长,苦痛碾碎,然后反复磋磨,每一个细节都被放大,变成凌厉的断刃,插入伤口,搅出糜烂的脓血。
没有完美的体验,没有时空的旅行,没有期待的一切,她被雾气束缚在门的那一端,像琥珀里待展的幼虫,被黏液包裹,失去了所有。
人,是如此轻易就可以死去的,只要作为依仗的仪式出现一角的坍塌,猩红的触手就能轻易击碎水晶,冲破阻碍,唤来丑陋的外神仆役,奏响刺耳可怖的乐章。
而她只能看着,隔着浓厚的雾气,无能为力地,看着。
这里的水晶放错了……
对付那种怪物该用对应的材料……
不该让他去的,后面露出空隙了……
悬浮在空中的视角是最佳的观众视角,她能清晰地看到,是谁率先承受不住这种恐惧,是谁疯了嚎叫着逃离了现场,是谁倒在血泊里,断肢被打成肉糜……
而伏行的混沌收敛了光圈,站在雾气门外,此时此刻,一如彼时彼刻,只是两人的位置对调。
他勾起了一个笑容。
“精彩的演出,我很满意,尽管最后不得不自己上场,不过,如果你在的话,大概真的能给我添点麻烦。”
他轻轻挥了挥手,踏入雾气的包裹,而盖比,则完好无损地出现在瓦格纳的实验室外,看着眼前的建筑发出巨响,湮灭在爆炸的烟雾之中……
Chapter 2 箱女之庭
——我们都是神的玩偶
“想要知道生命的意义吗?想真正地活着吗?”
想。
很想。
疯狂地想。
她甚至分不清,自己是悔恨被谎言蒙蔽,行差踏错,葬送了同伴,还是懊恼于那转瞬即逝的美好,再不可触及。
这可能是另一个魔鬼的陷阱。不,这显然是另一个魔鬼的陷阱。甜美,诱人,让人无法抵抗,甚至无比期待……
“想。”
“我要做什么?”
“玩游戏。”
“玩游戏?”
“是的,到不同的世界去玩游戏。”
“那么好处是什么呢?”
“你可以用胜者的代币兑换你所有想要的东西。”
“所有?”
“对,所有。”
被叫做主神的光晕操纵着,她落入偏僻的别墅里,伴随着稚嫩的童谣声,被称为箱女的游戏正式开始。
“偏僻的深山里, 有一座诡异没有窗户的古老洋房。
每次新的访客到来,这座洋房就会改变外观。
据说其中有个被称为箱女的怨灵。
一个女孩的鬼魂被装在小箱子里,从未离开此地。
在洋房里迷路的人,会被她拖进更漆黑狭窄的地方。
为了活下来,要寻找出口。
但是,不要发出声音。
箱女,已经,在附近了”
Play a game。
突兀出现在身边的冷淡女子自称薄柿,扮演着游戏引导者的角色,面色平静地为他们介绍着简单的规则——开启箱子,可能获得道具,也可能被鬼杀害。
道具,这样的用词让这更像一个游戏了。
“白木桩可以杀死鬼,汽油和铁锁链可以消灭鬼,她心爱的娃娃可以超度鬼……”
这只是个游戏。
盖比深呼吸着说服自己,让线索像解题条件一样罗列在自己面前:“我们要做什么呢?”
“活下来,从鬼的手里,以及同伴的手里。”
这只是一场游戏,其中的每个人都是神的玩偶。
……
“姐姐,陪贝莉来玩捉迷藏呀~”
……
“不可以去二楼。”
……
“失败的话,我会拿走你最珍贵的东西哦~”
……
“鬼……这里都是……都是鬼……”
……
盖比计算着游戏的进度,也计算着身边同伴的战斗能力,筛选着目标。她不敢在分配的房间里睡着,与再三确认后,每天都在入夜后将自己反锁蜷缩在狭窄的盥洗室里,背靠着门小憩,以免有人靠近而自己毫无防范。
也许是教授的外表更容易让人信任,也许是比一般男性柔和的棱角让她看起来更加无害,渐渐得有一些人开始信任她,将自己拿到的道具信息告诉她,或者将房子里发生的奇怪事情告诉她。不知道是出于谨慎,还是出于恐惧,直到第三天,不管是她认为的内鬼,还是诡异的魂魄,都没有丝毫的异动。
到了第三天,箱女的位置锁定了,手里的道具集齐了,最后一块拼图也被完整拼好,到了收网的时候,只有箱女的嚎叫声体现着对方的负隅顽抗。
“白木桩可以杀死她……”
手握白木桩站在钟前的盖比,没有分丝毫的目光给刚刚发出可怖嚎哭声的箱子,而是看向人群里自己怀疑的对象。隐藏在人群里的内鬼,蠢蠢欲动,又有所顾忌的,是你吧。
主神毫无感情的机械音发出通告:箱女死亡。
几乎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不少人看向盖比的眼神增加了几分信任。
“好了,没事了,接下来只要大家相安无事地……”高亢的尖叫打断她的话,高大的男人在其他人来得及阻止之前,拖着唯一弱小的女性躲进了反锁的房间。
血腥的齿轮开始转动,与鬼怪的角逐结束了,但是游戏,现在才开始。
“快救人啊。”谁徒劳地喊着,那一刻也许有人真心想要拯救什么吧,那种被称为队友的存在,直到挣扎的声音逐渐变弱,直到浑身血的健壮男人握刀而出。盖比抬眼看了看窗外的阳光,在心底叹了口气。
男人杀了女人,另一个男人又杀了这个男人……躲在狭小房间里的盖比屏住呼吸,等待着这场屠杀的结果,窗外的阳光大喇喇得刺眼,这个房子里的陷阱,她藏了最后一条没有告诉他们——那就是,在白天杀人者,活不过十分钟。
9分钟……
敲门声变得更加暴躁。
10、9、8……3、2、1……
噗的一声。
像是泡沫湮灭一般,外面重归寂静。
又等待了片刻,盖比站起身,谨慎地拉开了门,猝不及防与对面的一双眼睛对了个正着,那是个清秀而慎重的年轻人,因为她大学老师的装扮,对她要稍微信任一些。
“呀,真吓人啊。”对方缩了缩肩膀,确定外面没有其他人的影子,他直起身子松了口气。
“是啊。接下来只要在这个房子里坚持两天,就可以出去了吧。”盖比把手揣进兜里,点了点头。
……
“最后跟您确认一件事,游戏结束的时候,奖励情况跟活着的人数有关系吗?”
“如果你们是多个人存活,那么每个人都将获得一份奖励。如果只有一人,那么独自活下来的人,会获得全部。”
“……”
……
太阳西斜,温柔的月色逐渐笼罩整座房子。于是,盖比手中,被卡斯特尔家族族徽卡住的,藏在袖口的餐刀悄无声息地落入手心。
“你要小心哦,餐刀还少了一把,不知道屋子里会不会有其他危险。”
声音温和的青年毫无自觉地走在盖比的前面,还提醒着盖比。
是的,我很清楚,因为餐刀少了一把的原因,是进入这栋房子的第一时间,我就将它握在自己手中了。
没有人是队友,没有人值得信赖,只有握在手中的才是真实的。
我是如此自私,如此丑陋,如此不值得信任。
“Requiescat in pace.”
普通的人搏斗是无力而狼狈的,尤其是在对方手中没有武器的时候,对方的手指插入盖比的眼睛,那种痛足以让人昏迷,血从眼睛一路流到脖颈,模糊了视线,但如此近的距离,依旧足够她一刀一刀将痛苦贯入前一刻的队友体内。直到对方失去挣扎。
餐刀跌落在地面的声音清脆动听,一如她分不清是自己脸上的血还是对方身上的血在发出黏腻的流淌声,狼狈,不堪,痛苦。提醒着盖比,她是何等的自私,何等的丑陋……
何等的,不值得信任。
她抬起头,透过血雾和痛苦望向虚空。
“我将勇敢地……去捍卫真正的科学……既不为厚禄所驱,亦不为虚名所诱……”
“只求上帝般真理的光辉普照大地,发扬光大。”
……
只要,只要能离我所追求的更进一步,我愿意万劫不复……
END
*试吃终章饭,终章出了之后会改
*我说这是he就是he!
许天明死的时候七十三岁,俗话说的好,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许天明兢兢业业了一辈子,死的时候也很响应号召。
他死之前还在打游戏,BOSS把他的小人一刀劈倒在地,他也倒下没再起来。游戏里的人死了还能活,他死了就活不了了。许天明本来就有心脑血管的问题,医生跟他说让他少打点太刺激性的游戏,他不听,这下可好,准要被医生当成反面教材的典型。
许天明没儿没女,葬礼的时候倒是来了不少人,奇装异服者众多。他为数不多的亲戚惊诧地打听他们是谁,不管男女老少,得到的回答一律是“同事”。
我是知道这些同事是什么人的。有一多半是我的同类,剩下的就是些人类修士,大家差不多也见惯了这种场景,很普通地来走个礼数,祝他下辈子投个好胎。许天明一生行善,还替六扇门做事,下辈子投胎想必不会太糟。我对此并不是非常悲伤,只是稍微觉得有点落寞。
我不是他的同事,也不是他的亲戚,站在这些人里好像有点格格不入。在我看来,他有点像是我的一个远房亲戚,虽然我们没有任何血缘上的关系,也许我们可以被称为“忘年交”。他和我爸妈认识,在我小的时候,他来我家里作客,爸爸让我叫他许叔叔。
我当时不太喜欢他,只记得我叫了许叔叔之后,他半天才说出一句话:“太好了,一点儿都不像。”
我问他:“什么不像?”他不说话,爸爸替他回答:“他是说,你一点儿也不像爸爸。”说完便哈哈大笑起来,用胡茬扎我的脸。
我十分生气,他怎么能说我不像爸爸呢?我当然是既像妈妈,又像爸爸了。后来我一见他来,就气呼呼地扭头走开,妈妈也不乐意让他到家里作客,他便不再来了。直到我年岁稍长,许天明成了实打实的老头,我倒是喜欢趁着假期往他那里跑,不为别的,就为了玩他家的游戏。
许天明家的游戏收藏众多,从最新的机型到早已停产的古董一应俱全,满满当当塞了一整个房间。他是个怪脾气的老头,总是弓着背,眯着眼睛看人,邻居家的孩子休想碰他的游戏一根指头,但不知道为什么,唯独我有这个特权。他死后把所有游戏连同房子一起留给了我,对我来说并不是很意外,这些东西是一笔宝贵的财富,总得找个人来继承。
清明节时我去给他扫墓,意外地发现了个熟悉的名字。他的墓碑旁边立着一块有点年头的墓碑,上面写着“邓云青之墓”。我一时间没想起为什么觉得这个名字有些眼熟,后来才想起,这墓碑竟然是在游戏里见过。那是个有点年头的老游戏了,我用许天明的账号打开的时候,里面的卡通小动物惊讶地跟我搭话:“你这四十五年都去哪了?”把我吓得不轻。
我在游戏里的小岛上闲逛,这里建得很精美,有游乐场,游泳池,小房子,竹林和精致的庭院,还有种着农作物的田地和大片花田,但唯独有个地方格格不入,那就是建在山上的一块墓地。墓碑,棺材,花圈一应俱全,地上还写着某人的名字和生卒年份,着实吓了我一跳。
我问许天明,这个邓云青是谁?你仇人?而且是恨之入骨的那种,不然谁有空在游戏里给对方建坟。许天明表情很复杂,仿佛吃了一大碗过期的泡面。最后他也没告诉我邓云青是谁,而是臭着脸说:“大人的事,小孩少管!”
呸呸呸,他还大人呢,他就是一老小孩。
许天明不告诉我我也知道,邓云青不是他的仇人,谁会愿意和仇人葬在一处。可是他到底是许天明的什么人,再没有人会来告诉我了。
许天明打了一辈子光棍,清明节除了我以外,大概也没人会来给他祭扫。我曾经问他,为什么不去讨个老婆,他跟我说他是Gay。我又问他,那为什么不去讨个老公,他说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在,我本来觉得这话说的蛮有水平,后来才知道这是一首古早老歌,名字就叫《后来》。
后来许天明认真地对我讲,也不是没再心动过,不过后来发现,其实他还是一直在追着那个人的影子。对方知道他曾经有过那样的恋人,也多少有点心怀芥蒂。他到底还是没走入一段新的感情,之后自己一个人,日子也照样过。他说,有的感情,也许一辈子有那么一次就够了,即使它那么短暂,就仿佛昙花一现,但它永远会是他的一部分。
我似懂非懂,心想,这不就是守寡。妈妈教育我,千万别昏头昏脑地撞进一段感情,特别是千万别爱上人类。她又摇头说,爱上也行,但别爱得太深,拜拜就拜拜,下一个更乖。我是个化形没多久的小妖怪,感觉自己还是个孩子,这些情情爱爱的东西离我太远了,但偶尔我也会想,到底是什么人,让他愿意孤独地怀念至今,又是怎样的爱情,如此余味悠长,让他愿意用一生去品尝?
而我,会不会也在某一天,陷入让我也难以自拔的爱情?
我扫了许天明墓前的二维码,给他送了束花,又对着墓喃喃自语:现在不让烧纸钱了,等我回去偷偷补给你哈。然后我想了想,又扫了一下邓云青的码,给他也送了一束。
后来,我每年都来给他俩扫墓,一扫就是二十年。
许天明去世的第二十八个年头,我遇到了一个特别的人。
上元节灯会,人头攒动,缤纷的游龙在空中飞舞,无数的虚拟投影流光溢彩,热闹非凡。技术不停进步,但传统未曾改变。我感叹着时代的变迁,却因为光顾着看那些投影,不小心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我没什么事,对方倒像是纸片做的一样跌坐在地。我赶紧伸手把他拉起来,问他有没有事。他穿着厚厚的大衣,围着围巾,戴着眼镜,头发乱七八糟的,看起来有点呆愣,过了好半天才对我说出一句话:
“我们是不是……”
“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我本该对这种搭讪方式嗤之以鼻的,却忍不住帮他补上了下半句。他让我有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就好像遇到一个很久不见的故人。活了这么久,我还是头一次有这种感觉。
他被我打乱了步调,结结巴巴地说:“呃,对不起,我不是想要搭讪,我只是的确觉得……”
“我其实也有这种感觉,没准我们真的在哪里见过,”我向他伸出一只手,“我的名字是……”
突如其来绽放的烟火吞没了我的声音,我凑到他耳边,大声喊出我的名字,拥挤的人群却让我一个趔趄,嘴唇擦过他的耳垂。他推开我,红晕从耳根一直爬到脸颊,那幅慌张的样子让我产生了一种无比奇妙的情感——
对不起!妈妈!我对人类一见钟情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