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们曾闹过家里的祠堂,那里存放着柳家的族谱。长辈们只有祭拜的时候才会开放那里,让小一辈的人去打扫屋堂。可我们家里只是有字辈这种规矩,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规律。所以我才说老爷子没有看上去那样有文化,但他还是罚我和哥哥抄书。
小时候我们曾卖过族姐的藏书,卖了个不好不坏的价钱。树白哥哥说我们是做了好事,这样那个书呆子姐姐就能从屋子里出来陪我们玩了。卖掉书后得的钱全都到了哥哥手里,可我不在乎那些,只满心欢喜地看着亭白姐姐从屋子里出来,给了我和哥哥一人一个耳光。
小时候我们都被严格教导,习惯了家里难吃的饭菜,读枯燥的书。只有家里有大型活动的时候,什么比武啦,祭拜啦……嗯,还有一起看神人狄的时候,只有这些时候,大家才聚在一起。
可对于我来说,那只是少数时候。
小时候的树白哥哥,符合我对自由的一切幻想。他其实说话口无遮拦,但他带着我玩,所以那些“废物”的说辞,我都当听不见的。我也可以将不快乐的事情全部忘掉,这样他会一直陪我玩。
哥哥在说谎。
我也会说谎。
我于哥哥来说,不过是个黏人的小屁孩罢了。
“柳树白,自从我们两年前那件事后,我就再也没看见你了。被狂气侵染的滋味到底是如何呢?”
黑暗中,女孩在自问自答。
“为了忘掉那天你的可怕样子,你在我的梦中已经模糊的不能再模糊了。”
拥抱她的青年没有说话,而女孩则伸手推开他。
“柳树白,我知道你。”
“你是最漠然、最迷茫、最不甘的柳家人。你弃我们的血缘于不顾,你不要我,不和我一道……这样的你哪里能是我的梦魇呢?”
被推开的青年跟随惯性先是以被打散的黑色烟雾出现,随后又凝成一团,显出真身。幻象之中生出魔物的细眼,无数眸子中是女孩起身离开的倒影。
【到底什么才会是你的心魔?】
那些影子轮换数次,最后又重新变化,在女孩走出这里之前留下一个更小的柳山白。
一个捧着球,一个人站在空院落里的柳山白。
柳山白想要哭泣,但女孩依旧穿其而过。
【我能感觉到,你依旧害怕。】
幻象说。
女孩没有停下来,她默然地向前走着,在死武专的每一刻从未像此时一样安静。
幻象试图再去摸索出些什么,它阅览那些记忆,穿梭肆意到谁都会倍感不适的程度——它造出一个更加年幼的柳山白,掉着清鼻涕,呆坐在空厅堂里。
但女孩也只是倔强地向更远方走去。她既不打破它,也不再上当,只以为这样就能回到现实去。
事实上最后幻象也这样问了。
【为什么呢?走不出去,就会是被蛊惑。可为什么你却……】
“……我早就哭得差不多了。”女孩终于回答它,脸上有一种难以表述的解脱,更多的是幻象不理解的疲惫。她停下脚步,看向幻象时,那模样反而吓了幻象一跳。
她,或者是“它”说道:“我接受了你所映照的一切,但正因如此,你只看见柳树白伤害我的过去,看到了一个浅薄的汤面。
“我不知道你们这种幻象的怪物要如何存活,但现在看来,全心全意去刺探一个人的痛苦并不是一件好事。”
似乎是先前穿过柳山白们而在身躯上遗留的残渣,挤在“它”身上,改变了原本的模样,越来越多,越来越重。“它”居然还试图努力去扯出一个笑容来:“你看,发现我这样一个怪物,多不好。”
狂气侵染的滋味到底是如何?
柳山白,我知道你。
你是最胆小、最敏感、最矛盾的柳家人。但你不能抛弃血缘,因为你最想和大家待在一起,不论好坏。所以你需要平衡,需要忘却,需要装傻。
幻象头一次心想,它无法理解这个孩子。这个孩子清醒得可怕,但还是与它僵持在这里,似乎有着难以动摇的坚持。它的所有蛊惑无法再驱动她,它的牢狱对她来说毫无意义。
只是还缺些什么。
“——!!!!!!!!”
幻象无力的空间某处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女孩,或者说一个怪物听闻后这才缓缓看去。“它”沙哑的声音开始重新富有活力。
“贝、贝贝……”
你也太瘦了吧!跟着我啦,一个月内喂胖你!
欸?难不成,你家食堂真的很难吃?
唔唔唔还好吧……我家里是做这个的啦。
小柳——我下次再也不死到临头赶作业了!!
你啊,别发呆了。
“它”,她先是愣了愣,随后又抬起脚向那个声音源头跑去。那里一定是这一切的出口,她一边跑,一边止不住呜咽起来。如果说她做好了面对内心深渊的准备,那么唯有一个人,她想要去见她。
她跑着,挣脱了身上的黑色痕迹,就宛如蜕皮那般。
她们成为搭档并没有任何契机,不属于任何命运。只是一个需要,一个欠缺——两个一起刚刚好。但柳山白此刻却有种终于能回到她身边这样感人重逢的委屈感,她试图自己去理解自己,自己去和解自己……可她还是做不到,她一个人还是做不到。
我也是这样觉得的哦。
先前未听清的她的呢喃此刻如洪钟一般回荡在牢笼中,宛如磐石般在死水中激起大浪。
小柳已经足够努力了。所以也尝试着,交给我吧。
【……随你去吧,奇怪的人。】
女孩身后,幻象最终妥协般散去。
——
“铛!”
刀与刀狭路相逢,年轻的刃锋相互摩擦,但真正的勇敢者并不相让。
贝阔雪睁开眼睛,她惊喜地再一次看见搭档锁链全开的模样——她们曾经尝试共鸣的样子,可她现在并不疲惫,也不曾像过去那样随心交付波长。
“小柳!你可终于回来了!”女孩握住刀柄,熟练地抵开敌人。这一次她的波长与柳山白的完全契合起来,她想起她们的训练,翻了一个刀花就让跟随波长而变化的锁链环绕在了自己身边。
“嗯……抱歉。”
“说什么抱歉呢!咱们先跑、”贝阔雪看了眼再次快速攻来的敌人,“先想想现在怎么办吧!”
链子翻转,再次挡住砍刀的袭击。而柳山白的身影从刀面显现,她瞪着那袭击者,语气并不客气。
“柳树白,你还有什么脸面出现在我面前?”怎么里外都看见这个糟心哥哥,难道是今天出门没看黄历吗?
【哈,来看你如何步我后尘。】
袭击者,也就是柳树白立刻回怼道。他们的关系自两年前的事情后开始直线下滑,柳家的狂气与情绪有关,他就知道有人永远走不出那个坎。他侧眼看了看死武专赶来的增援,最后一次伸手挡住妹妹的刀刃,飞起一脚把她们一起踢摔出去。
【算了,我的目的也达到了。你还是想想你那虚弱的搭档该怎么办吧。】
被摔出去的贝阔雪早已有了经验,她带着柳山白灵巧落地,就听见柳山白啐了她哥一口:“呸!赶紧滚吧,疯子!”
来增援的人试图发起围捕,但在那之前柳树白的身影便被一道黑色影子所覆盖,然后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那边的学生!你们没事吧!”
贝阔雪想说没事,但此刻她还是坐下来,有些喘气。
“贝贝……”柳山白立刻变回人形,皱着眉守着她,小心翼翼地问,“难道刚刚我们还是……”
“没有啦……”贝阔雪抱住她,所有力气都推付到搭档身上,她一边说一边感到了她的慌乱,但她还是抱住她。“我们没有用那种方法了。柳山白,我们不需要那种方法了。”
“那种方法需要你独自一人承担所有后果。这样总觉得,我也有些太散漫了点……”
“我曾经觉得每日的蓝天并不会有什么不同,直到今日,啊……多么灰蒙蒙的天色啊。柳山白,那个人说话真的很怪,可当他说要带你走的时候,”贝阔雪轻轻拍着搭档颤抖的背,说话语气认真起来,“我不要!你是我的武器,是我的搭档!你为了教我花了那么多心思,我们一起度过了多少快乐的时光……所以我不要!我们还有很多事情没做呢!”
“柳山白,这次我们是真的共鸣成功了。”
原本想要道歉,想要说些什么打算的柳山白什么话都说不出。直到她的眼眶再也包不住盐水,叫她就那样被贝阔雪抱住,不再挣扎,兀自大哭起来。贝阔雪的话已经是她的疑问中最好的答案。她整个人放松下来,两人身上残留的些许狂气也在此刻烟消云散。
——
“打扫练武场两周。照顾虚弱的同学直到对方好起来为止。”
老师办公室里,玉爪盯着视线疯狂向窗外移的柳山白和说话故意磕磕绊绊的贝阔雪,将最终处罚拍在桌上。他眼神里满是威胁:“怎么?你们有什么意见吗?”
柳家的特殊情况在幻象风波后被查到,柳家那边的话事人也向死武专赔偿了器材的损失费用。造成这一系列事情的贝柳二人身上也并未发现狂气的迹象,她们似乎在练武场上遭遇了入侵的敌人,但所幸的是二人能够抵抗片刻,等到了搜救者的支援。
被狂气波及的学生在练武场那边的狂气消散后开始逐渐恢复神志……他审视着学生们,看着她们慌忙点头的样子,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如果光是看结果的话,这一次的事情所造成的影响反倒是好的。能让散漫的学生感觉到危险,能让独行的学生学会托付,这就够了。那么剩下的事情就交给老师们,将那群不安于室的敌人一个一个揪出来吧。
“你们两个……算了,去休息吧。”
——
“怎么样?”
【去幻象那里玩了一会儿。真无聊啊,难怪那丫头还是出来了。】
“还以为阁下是狼狈而逃呢。”
【是吗?我只是更想把她拉到我这边来了。】
“……阁下开心就好,不过下次可不要再以玩乐为重了。”
【知道知道。】
某日,东京都千代田区,玩偶店Amour。
要说世人对这家店的印象,一定是梦幻与可爱。玻璃橱窗内摆着大小不一的仪仗队小熊玩偶,它们或吹号或打鼓,上方飘过一朵写着日英双语的欢迎的云。如果有幸拿到事前预约,踏进Amour玄关的那一刻就能窥见神态迥异的玩偶:玻璃门两旁是敞开怀抱的小熊和绽开灿烂笑颜的黄柴,小黑羊坐在前台上默默注视着来店的顾客们,细看还有只躲在书架上的小黑猫。等待室和工作间又分别以糖果屋和蘑菇森林作为装潢理念,光临的顾客无不赞叹自己仿佛置身异国仙境。
此时此刻,这些幻想的铸成者——身形娇小的店主手持纸笔忙前忙后,纸上罗列了前台、等待室、仓库、洗护间、工作室等场所,题名“闭店检查清单”。她划去清单中的“工作室”,看着剩下的“关闭电源总闸”和“张贴告示,正门上锁”长舒一口气。
“嗯——”她伸个懒腰,脱下围裙后坐到前台后边。她拿起便携小电扇,只听咔哒一声,扇叶搅动起浑浊而沉重的空气。
“——缝酱,闭店还顺利吗!”
相川缝怔了几秒,旋即挤出笑容,探头望向推开大门的“不速之客”:“嗯,很顺利。没有要麻烦爱酱的事了。”
“是吗,那缝酱好好休息一会!”是永爱摘下彩色墨镜,给了缝一个大大的拥抱:“这是犒劳哦!”
“谢、谢谢……”缝靠在对方的怀里不敢动,背后莫名发寒。她顿感不妙,瞥见桌上的纸张,便开了口:“啊,我还没贴闭店通知呢~爱酱能不能帮我贴到大门上?”
“当然可以,交给我吧!”爱松开手,接过缝递上的剪刀和胶带,小碎步走到门前立定,用右手比了个位置:“缝酱,这个高度可以吗?”
“当然,那就拜托你啦,我去关电闸。”“好!”
得到回应的缝站起身,凝视几秒爱的背影后掀起帘子走进里屋。她站上小凳子,踮脚打开电源总闸的盖子。届时爱酱的声音从屋外传来:“缝酱,有客人来了?”
“嗯?”缝皱眉,店铺官网上的预约通道早在秘密行动组名单公布前就关闭,自己也校对了受到影响的客人名单并在两天前完成了全部对应处理,现在怎会凭空冒出来的客人?
她握紧手中的验电笔,微笑着掀开布帘:“欢迎光临Amour!有什么能帮到您的?”
“缝酱,这孩子的遥控小汽车坏了,你能帮他看看吗?”爱酱身后站着对母子,男孩灰头土脸的,努着嘴举起小汽车和遥控器:“它动不了了,请姐姐帮帮我。”
当缝与中年女性对视时,对方露出疲惫的笑容:“我们查到这里是元·超高校级开的店,今天清晨搭了新干线上京,自然是没有预约……”她的声音小了下去。
“没关系,请先交给我检查吧~”缝上前接过小汽车,转头看向爱,“爱酱,这二位就麻烦你咯。”
“包在我身上!”爱比了OK手势,领着母子走进等待室。缝转过身,神情立刻冷了下来。
缝快步走进工作室,套上白大褂。她打开工具箱选出大小适宜的螺丝刀,三下五除二便拆开了本体和遥控器。好消息是这套玩具只具备它应有的部件,没发现多余的东西。
至于小汽车启动不了的原因,经缝测试发现遥控器发信和小汽车电源系统都无异常,应该是芯片问题。缝放下测电笔,拉开柜门翻找起适配的芯片。
另一方面,等待室内。
不一会儿的工夫,爱已和男孩变得熟络,玩上了追逐游戏。女士坐在一旁的糖果凳上,慈祥地守望他们。
“在—哪—呢,不听话的孩子?”爱佯装没看见正躲在桌子后面,捂着嘴偷笑的男孩。她轻声上前,十指勾着作魔爪状:“是你吗——不听话的孩子!”“哇——!不是我哦——”二人嬉笑打闹,糖果屋里充满了活力。
“说起来……”女士突然怯生生开口,“您是是永爱小姐吧?元·超高校级的声优的那位大人……”
“没错,是我。”爱转身坐到女士身边,眨了眨眼睛:“女士,您看起来心存困扰。您不介意的话,不妨说来听听。”男孩见状也停下脚步,哒哒哒地跑来坐在母亲身边。
“唉,说来惭愧……”女士低头抚摸男孩的脑袋,“我这个人老是笨手笨脚的,家务活也干不利索,经常被婆婆叱责……”她对上爱澄澈的双瞳,犹豫几秒后说道:“……我究竟,是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呢?”
“当然了!”男孩突然抢话,“妈妈做的汉堡肉是日本第一,不,是世界第一的好吃!妈妈带我去游乐场玩,这次还带我上京修我的小汽车,还有还有……”
“女士,您瞧。答案已经浮出水面了,不是吗?”
“哎……”
爱说着伸手抱住女士,顺着对方的长发轻轻抚摸。此举吓得男孩赶紧抱了上来,嚷嚷“不要抢走我的妈妈”。
“女士,不论是他还是我,我们都一致认为:您是最称职的母亲。”
“一直以来都辛苦您了,非常感谢您所做的一切。”
“接下来请您抬起胸膛,堂堂正正地说出‘我是这孩子的母亲’,怀抱着骄傲活下去吧。”
那声音仿佛蕴含“魔力”。女士呆望已经松开双手,微笑着看她的是永爱。那话语如同掷入平静湖面的玉石,泛起的涟漪久久未能平息。
“妈妈,怎么了?”“不,妈妈没事……”女士胸腔的心脏仍在加速鼓动,她转向那位大人,颤颤巍巍地说出:“……谢谢您。”
“能帮到您是我的荣幸。”
那位大人的笑容熠熠生辉。
她周身的一切在迅速褪色,声音化作模糊的噪点远去。玩偶医生递出的玩具车,儿子满足的笑容,手心里的温暖——
一切都没有那位大人重要了。
“……妈妈有想去的地方。小骏能陪妈妈一起吗?”
“爱酱,你对那位女士说了什么吗?”
送走母子两人后,玩偶医生如是问。
“嗯?没什么呀,我只是鼓励了一下她!”
“……那好吧。接下来麻烦你陪我扫除咯,角落里的灰也不要放过。”
“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