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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竖栏杆从中劈开了月亮,因而夜幕呈现出蒙昧而漆黑的颜色。栏杆的两侧,是一名囚人与另一名囚人。一名高束长发却委顿于地,垂眼看着自己脚上的镣铐,与脚腕上新鲜的淤伤;一名随性地坐在窗边,被截断至肩头的白发简单地束在脑后,时不时仰望夜色。
“还有多久,我们就会被绑上车去?”白鸟没有抬头,仿佛也没在期待答案。千夜看了过来,将根据月相推测的时间告知于她:“很快了吧。不只是我们,其他巫女也没有成功地祈雨。”
从这里可以听到隔壁房间传来的哭声。有的还能哭,有的已经彻底失去了声音。白鸟低低地说:“如果这次没有成功,我们就会变成祭品了。”
“你还在担心吗?”千夜关切地问,“接下来的舞需要摒除一切杂念。”
“是的,我当然知道。但是,我现在没法跳请神的舞……如果有余裕的话,我还想救其他人。”白鸟将头埋进抱膝的双臂,声音沉闷而无力。她的动作幅度都非常小,唯恐牵扯到镣铐的锁链,打破这份长夜的寂静。千夜正了正神色,将双足从一侧移到另一侧,明明这双脚上也系着长链,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你的脚上也被铐上枷锁了,所以跳不起来;但是还有一种方式,就是把枷锁当成腿的一部分,适应它,用枷锁起舞,把它也变成你的舞蹈。”
见了这胜于雄辩的示范,白鸟的双眼睁大了些:“……我会试试的。”
牢房门忽然被重重地推开。铁与铁相撞,发出尖锐的响声,让这一排牢房里的人顷刻间活了过来;一时间四处尽是哀哀哭声,并非不是没有人谩骂,而是那些人早就失去了舌头或是更多。一个严厉的声音震怒地喊道:“让她们最后试一次!一天之内雨还没有降下来,就把她们处死!”
巫女们拖着长长的锁链来到室外。以舞台而言,她们终于得以走到台前,这筛选了无数人的台前;然而锁链一直延伸到幕后,拖动间全是不和谐的音调。而等到终于轮到白鸟与千夜上前时,她们脚下的土地已经被染得一片赤红。那红色仿佛就映在白鸟的眼中,为她染上颜色:
“神啊……一定是因为这位陛下太过残忍,才不愿降雨吧。”
与白鸟的哀恸不同,千夜冷色的眼中,晕上一层愤怒的火彩:“即使跳舞也不会带来什么改变,你也、我们也依然来到了台上。要试试我之前的提议吗?”
她没有听到回答,少女们相对而立,双双跳起神乐舞来。她们缓慢而坚定地旋转,摇响铃铛,摇动纸锤,好像那是一面旗帜。枷锁并未影响千夜的舞步,但白鸟被锁链一绊,好像折翼般跌倒在台上。无论是对舞者还是对神来说,这都是无法容赦的过失。她试着爬起来,却又一次摔倒在原地。就像被线提着的木偶一般,她持续着站起又摔倒的动作,然而直到舞蹈结束,雨依然没有落下,而白鸟依旧跪坐在地上,手脚被血泥浸染,仍是鲜红的一片。千夜半蹲下来,并没有试着伸手去扶她,只是深深地将双手按进泥土之中:“你太累了,所以不跳舞也没关系。你可以软弱,可以迷茫,可以不去看未来而继续痛哭;你也可以乖戾,可以嚣张,可以是舞台上那个不讲道理的鬼。”
“我依然系着枷锁,如今已经成了残缺之物,若是再这么跳下去,在旁人眼中一定出奇怪异。”白鸟抬起自己的两手,血色仿佛已然深入骨髓,连带着她的声音都不稳起来,像风中摇曳的烛火一般,“难道……这就是「鬼」吗?”
“没错!你就是这样,你就是有枷锁,就是残缺或者怪异的,但是那也无所谓,世界上就是有鬼的存在的!”千夜指向自己的额角。伤口、不,那是一枚幽蓝的独角,是她藏于身内而刺透皮肤的锋芒。鬼只是存在于此处,如同惊雷一般。
这世界本来就是不讲道理的。它容许万物生长,默许数罪横行,准许千夜流转,也允许鬼的存在。春日的雷鸣惊醒百虫,也惊醒群鸟。它说:你可以仅仅只是燃烧。
一盏灯在月畔幽幽地亮起。在星火之下,白鸟缓慢地爬起身来。
“既然如此……我承认我的本性。”
十盏百盏千盏万盏,灯火在夜幕之后渐次点亮,以至于彻底掩盖了月亮的光辉,将黑夜烧成白昼。灯光汇聚到白鸟身上,让她从胸口的旧伤处开始燃烧。无法锁住火焰的镣铐落到地上,丁当一响。
“吾乃——火之迦具土。”
这团人形的火焰不知疲倦地燃烧着,双眸赤红,飞散的长发青绿,而周身莹蓝,甚至略略发紫。伤口依旧不断地滴着血,却成为了她最好的燃料。身负弑母诅咒,又被父亲斩杀的产灵,如今仍然生存在这里,满身疮痍,却不再囿于悲伤,只需要贯彻存在这一要义。
“这可不止是鬼,而是化身为神了啊。”千夜稍稍眯起眼睛,抬起手臂指向天空,“来吧,建御雷!”
被她唤来的落雷准确无误地击中她的身体,劈断了发带与锁链,但还有一截挂在脚腕上,烙下了闪电蜿蜒的形状。细小的电弧在千夜的身侧点亮,让她的头发无风自浮,而她毫不在意地向白鸟伸手,是一个邀请的姿势:
“——来大闹一场吧!”
火焰迎面而来。千夜轻易地躲了过去,向白鸟投出落雷。雷电将火焰劈落在地上,然而惊雷落处,新的火苗再度燃烧起来。火之迦具土且战且退,建御雷穷追不舍,雷与火相撞而后爆裂,仿佛无数庞然而危险的烟花。但不对劲,火的烈度控制得太低,不像是爆发应有的样子。千夜将视线投向地面,随即恍然:白鸟引着她一路过来,借雷将牢房与锁链全数劈开,在一片大火中,根本没人顾得上被关押的巫女,她们得以毫无阻碍地溜出宫室。建御雷赞叹一声,跟着打出一道电光。火之迦具土跟着落下火雨,溅射而出的花火恰好为重获自由的巫女们指明方向。
“这就是你的愿望吗?真是美丽。”
这份不屈的意志、点燃自身的激情、连对手都要利用的狡黠,都只是为了达成渊上白鸟的愿望。她要她的歌声,成为指路的明灯。
“这是我将靠自己实现的愿望。”
她将手按在胸口,仿佛在一盏灯中安放烛火,而淌下的血即是烛泪。这枚灯盏将在舞台上长明,摇曳、闪烁、爆裂、熄灭,直至走完漫长而短暂的一生。
“让你久等了,”白鸟从灯火中抽出了胁差的刀柄,刀刃被她身之火淬炼,隐隐投出朱红的色泽,“接下来,我们好好打一场吧。”
“那么我就——不客气了!”
金铁相击的铮鸣一声,是千夜猛地扭动腰部,使出的一记踢击。在她足底闪光的利刃,正是由那段锁链锻造而成。虽然这一踢又准又重,白鸟依旧以胁差的抖动卸掉了大部分力。已经不会也不必逃避了,她如同疾风般突刺出去,火花在刀刃之间迸溅,又融入她的身躯,好像一次又一次被反复锤炼的铁;千夜单脚点地,带刃的单腿舞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回旋,是一场杀气腾腾而美得惊人的旋舞。就好像从来没有表演得这么出色过,一次又一次刷新自己的极限记录。千夜下蹲的回旋踢并未扫及白鸟的双腿,白鸟骤然提亮的灯光也没能影响千夜的感官。即使已经超越了舞台的范围,即使被过去的酸楚与悔恨包围,她们依旧将自己投入表演中,仿佛永远不会落幕。是的,虽然在过去品味过了无力与劣等感,但如今不应该说是大器晚成吗?唱吧,跳吧,这是革命的最前夜,已经没有任何人能阻止了!她们宛如同伴一般对视,在未能击中对方时击掌,在被击中时喝彩,在白刃相交时相视而笑。人生的帷幕已经拉开了,就继续这么一路冲向前吧!
“怎么不试着靠近过来了?”千夜的气息仍然很稳,仿佛高强度的动作并未带来负荷,实际上汗水已经涔涔而下。
“别想骗我走进你的攻击范围。”白鸟喘着气,说了句谎话——对短兵器的使用者来说,一路积攒的经验都告诉她不要离得太远,长兵器接近的速度会更快。话音刚落,她就轻身而起,仿佛长出双翼般朝千夜所在的地面滑翔而去。千夜迎了上来,踢出一道不可逾越的弧线,但满身破绽的白鸟不闪不避,只以一个异常刁钻的角度将手中的胁差投出。
她赌赢了。
纽扣高高地飞起,披风与幕布一并滑落。从幻想回到现实里来,她们才意识到自己和对方都气喘吁吁,满身大汗。白鸟深吸了口气,盯着千夜的脸,信誓旦旦地开口:“雷鸣同学……真厉害啊!刚才那几下都好漂亮!绝对会成功的!不管要做什么,都绝对会成功的!”
胜利的甜美溢满她的喉间,此刻的赞赏又完全发自真心。因此她也知道,对方的回答不是谎言:“你也是,渊上同学。”
这是复学的第一天。说实在的,白鸟也没想到老师们会这么早地将她们召集在温室,继续进行本学期的课程。尽管有许多学生归家或直接失去音讯,教师团队也称不上整齐,但歌声还是再一次在高处响了起来,就像回到了过去一样。
回不去的。即使会产生这样的错觉,白鸟也一次次地告诫自己。地震已经改变了很多人和事物,而她就是其中之一。无论是revue还是许愿,都无法拯救所有人。所见的一切都告诉她,活着很重要,然而只是活着是不够的。
既然这样,她该怎么做才好?
白鸟走出温室,却忽然愣住了。人工湖边的剧院废墟前,已经被整理出了一片空地。她认识的许多人都站在那里,有同学、也有原本在校外的难民,华族与庶民混在一起,分不清彼此的立场;幕后科的同学们推出了一架小车,布匹被挂在顶端的杆子上充做活动的幕布。一个金色的身影忽然扑向她——除了爱娃,也没有别人了。她从后面推着白鸟的肩膀,把她一路推向幕布之后,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你来得正好。我们正需要一个唱歌最出色的!”
这、这种赞赏有点夸张了。白鸟晕晕乎乎地跟着走了过去,惊讶地见到正在活动身体的是……雷鸣千夜。后者听到爱娃的话,也没有反驳的意思,反倒认真地点了点头。白鸟受宠若惊地端详了一下四周,又问爱娃:“是要表演吗?”
“对的,《天之岩户》,你还记得吧?”爱娃回给她一个自信的笑容,“没有排练的时间,我们直接开始。”
白鸟记得,这一场戏除去龙套之外,最重要的三个角色分别是天宇受卖命、天手力男神与天照大神。联系到她们各自擅长的方向,她立刻就明白了自己的角色:“天照对吗?没问题。”
于是,这个古老的神话再一次在舞台上展露她的面孔。千夜在台前随着节奏激烈地舞蹈着,每一步都踏得足够有力,仿佛将震动远远地传了出去,一直传到人们的心里;而难度不止在于这一点,因为她披挂着数条长而窄的鲜艳布条,随着舞动荡出优美的弧形,而绝没有一条缠在身上。她曾经的辫子就有那么长,因此控制起来不算很难,反倒有着举重若轻的安定。爱娃则以顿挫的语气清晰地念着台词,声音与奏乐的节拍相和,仿佛用一根绳子牵住了人们的目光,她指向哪里,观众便要看向哪里,举手投足间全是近乎神谕的对舞台的控制力。幕布之后,将自己关在天之岩户中的天照终于好奇地掀开了幕布,而恰好根据计算走到她身侧的爱娃抓住她的手,将她拉出幕后,走到台前。
那一瞬间,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她身上。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但白鸟张开嘴唇,开始歌唱。她知道这是这一幕的高潮也是终点,要唱得仿佛无光的世界里、太阳重新出现一般才行。曲子落下,她睁开双眼,在观众们的眼中看到了燃烧的日光。
演员们举起手,场下的呼声就如同祭典一般。白鸟先后看向她的共演者,爱娃一直挂着笑脸,千夜也罕见地露出喜色,因此,她也弯起了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