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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了。
此刻叶驰星大脑里只剩下这两个字。
今天理应是非常愉快的一天。迎着六月的阳光,她一觉睡到自然醒,起床伸了个懒腰,踩着昨天刚收到的新拖鞋,去厨房泡了咖啡,就着简单的三明治一起吃下,然后将洗完的衣服晾在温热的风里。再等一两个小时,夏雷就要来做午饭。她满心期待,哼着小曲帮白雪月梳理她银白色的长发,再扎成花里胡哨的辫子。
由于工作性质,她和夏雷不能像普通人一样有固定的周末。住在同一小区后,他们达成了一个默认的约定:只要有一人休息,就会去对方家里做饭。而像今天这样她俩的休息日互相重合,还是她搬到这小区来后的第一次。
昨晚她就提议要他做她最喜欢的排骨,而今天她也喜滋滋地同白雪月念叨了一个早上。
“夏雷做的排骨真的好好吃哦……”
“啊,又来了……这句话你一个早上已经说了三遍了。”
“可是真的很好吃!超香的!等下你吃了你就知道!”
“好好好我知道了。”
“嘻嘻,排骨~排骨~我要给夏雷的排骨写一首歌!”
“天哪……”白雪月翻了个白眼:“你不如直接给他写歌算了”
“呵!他还不配!”
叶驰星为白雪月扎上最后一根皮筋,抬头望着窗外明亮的晨光。如果真的要给他写歌,到底应该把他比喻成什么才好呢?
然而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那个家伙已经来了吗?这才十点半啊?”白雪月一脸不解。
“嗯,应该不是他,”叶驰星走到门口,警惕地透过猫眼朝外看。当看清的那一刻,她只觉一股寒气冲到她血液里,被太阳晒暖的身子都霎时冷了下来:门外站着她的母亲,而母亲身边则是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
“糟了,是我妈。”叶驰星慌张地回头。
“你不开门不就得了。”嘴上虽然这么说,白雪月却紧张兮兮地寻找可以保护叶驰星的东西。就算刚被叶驰星从徒然堂接到家里来,白雪月也知道这个母亲的可怕之处。
“不,我妈不是不开门就能糊弄过去的。”叶驰星开始思考对策。
“阿姨,她是不是不在家啊?”门外的男人用上海话问道。
“哪能可能喔,今天她休息,我晓得的。不要紧,我给她打电话。早上十点钟她肯定在家的。”
听完这话,叶驰星转身像猫一般灵活地扑到沙发上,按住音量键将手机迅速调至静音。而当她刚把音量全部按灭的下一秒,手机屏幕上跳出了母亲的来电界面。叶驰星屏气凝神,握着手机仔细听着屋外的动静。
门外的母亲接连打了两个电话都没人接,似乎就有些放弃的意思。
“算了,小吴,估计这回她还在睡觉,我下次再约你好伐,对不起哦。”
“不要紧的,我来得不合适,星星肯定没有准备的,下次有机会再说,谢谢阿姨,要么你把星星的微信推给我吧,我先手机上跟她聊好了。”
“好的呀,我给你喔。”
听到这里,叶驰星觉得危机大约算是解除了,不由松了口气,擦掉额头上一层薄汗。只要他们不到家里来,加微信好友就已经是她轻而易举能解决的麻烦了。
然而,另一个低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你们是谁?堵在这里做什么?”
刚刚放松下来瘫在沙发上的叶驰星又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她和白雪月面面相觑,两人脑子里只有一个字:完了。
白雪月流下一滴冷汗:“今天他怎么来这么早?”
“嘘!小声点!”叶驰星谨慎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小心翼翼挪到门边偷听外面的对话。
面对这不速之客,母亲也不由一愣,用普通话问道:“你是谁啊?你认识叶驰星?”
“当然认识。那你呢?你是谁啊?”
“我是她妈。”
“哦,”夏雷发出恍然大悟的声音:“那麻烦你们让让,我要开门了。”
被对方轻佻态度惹恼的母亲怒道:“那你们什么关系?你怎么有我女儿家里的钥匙?”
“我啊?我钟点工。”
叶驰星听到这句话差点笑出声,连忙捂住自己的嘴。
“不是,怎么可能有你这样年轻的钟点工?”小吴也看不下去了,发出疑问。
“我想当钟点工关你什么事?你是不是看不起钟点工?”夏雷毫不客气地反问回去。
“算了算了,钟点工就钟点工吧,你开门好了,我们进去等。”
母亲虽然这样打了圆场,但夏雷并不愿开门放他们进去,而叶驰星自然也不愿让他们进来。里外两人就这样僵持着,最后还是叶驰星选择放弃。看来这件事她自己不出来解决只会越闹越大。
叶驰星叹了口气,理了理神思,摆出睡眼朦胧的样子,打开了门。
“你们干啥?”
女人见叶驰星终于出来了,便气急败坏地道:“我刚打你电话你怎么不接?”
叶驰星无辜地道:“哦,我在睡觉。”
她扫视了一遍母亲身后的人,见夏雷一脸坏笑她只觉心虚。现在他肯定在嘲笑自己的演技吧!这个男人仗着自己继承了影后母亲的演艺天赋在嘲笑自己演得太假吧!
“醒了就好,本来我想让你跟小吴一起去吃个饭,结果你又不接电话。然后又有这个神经病冲出来。你们到底啥关系啊,怎么能把家里钥匙给人家?”
叶驰星生怕夏雷又画蛇添足,抢答道:“他是我朋友,住一个小区的。钥匙给他我不在家的时候他可以帮忙。”
“真的是朋友吗?他怎么说他是钟点工”
“是朋友是朋友,真的是朋友,”叶驰星连连点头:“他就喜欢乱开玩笑。”
母亲狐疑地望着两个人,最终选择相信。她转身对夏雷道:“今天她有事,你先回去吧。叶驰星你现在就立刻去化妆换衣服,跟小吴出去吃个午饭。”
“你好,”被称作小吴的男人面容清秀,个子高挑,一副有礼有节的样子。他本打算跟着叶驰星的母亲走进屋,但他刚想踏出脚步,就被边上金发的大高个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只好瑟缩地站在门边:“之前我听你妈妈提起你,今天正好有机会就跟你妈妈顺路过来见见你。”
“感谢你的好意,但请回吧。”叶驰星道:“妈,以后你也别给我介绍对象了。”
母亲一愣,几乎不敢相信这句话是从女儿的嘴里说出的。按照往常,她好歹会答应下来,就算再不乐意,但她至少是接受安排的。然而像这样当着自己的面就拒绝的,这还是第一次。
“你说什么?”母亲起身向门口走来,似乎没听清她的回答。
“带小吴出去吧。我不和他吃饭,也不和他相亲,你也不要把他微信推给我。”叶驰星直视母亲,干脆果断地道。
“不是,妈妈不懂你为什么要拒绝啊?你都不了解人家。人家小吴人可好了,国企里工作,车子房子都有。”
“这一切和我没关系。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我不想结婚。请你不要再勉强我了。”
“你没结过婚怎么知道结婚不好的?这么大年纪了,你的机会不多了。”
夏雷低下头去,在叶驰星耳边小声问:“要不要我帮你赶走他们?”
“不用,我总要自己解决的。”叶驰星头也不回地答。
她做了个深呼吸,对母亲清楚地表明自己的态度:“妈妈,请你尊重我的选择,我有我的生活方式,希望你不要再干预我了。”
“你的生活方式?你有什么生活方式?你的生活方式就是不结婚一辈子孤独终老!你现在是这么想的,过几年你就会想结婚生孩子了,到时候你年纪大了小孩都生不出了,四五十岁也找不到男人照顾你了。”
“可是妈妈你没有说服力啊。”
“你跟我比?我二十三岁大学毕业就结婚了!你看看你都一大把年纪了!你已经没得挑了!要不是小吴人好,谁还会选你三十岁的老姑娘啊?”
这些话母亲已经不是第一次说了,但叶驰星每次听到都气得像火山喷发。不过现在不是吵架的时机,她又更重要的事情要讲。叶驰星握紧颤抖的手,依旧在控制自己的情绪,她努力平静下来道:“到此为止吧,这个话题我不想再谈了。既然我们无法说服彼此,那就请你放过我吧。否则……”
“否则什么啊?”
“否则,”叶驰星再次做了一个深呼吸,将埋藏在内心多年的想法一吐而出:“我不想再当你的女儿了,我不想再被你们的情绪和想法控制了,从小学四年级开始,我一直过着看你们脸色的生活,我真的太累了。我一直以为等我长大了这一切就可以结束,但看来我想错了。”
母亲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脸色发白:“所以父母把你养这么大你一点都不懂感恩是吗?”
“这不是一回事。如果做人子女就要被感恩这个词捆绑一生,那我宁愿断绝关系。”
“不错,我真是有个好女儿。”女人说着,抬手狠狠给了叶驰星一个响亮的巴掌。力度之大,以至于叶驰星无法站稳,向后踉跄了几步。
夏雷见状,立刻丢下手里提着的袋子,快步进屋扶住她的肩膀。
“好,我就成全你!”母亲涨红了脸指着叶驰星的鼻子大骂道:“就当我白养你!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想让我原谅你,除非你跪着从这儿走到家里!”
“你够了没有?”夏雷终于忍不住道:“你不觉得你有问题吗?”
“有什么问题?我老太婆一辈子难道还让你这个小瘪三教做人?”
“领陌生人到自己女儿家里,你也不怕他动什么坏心思?你当着别人的面打她,你有没有考虑过你女儿的尊严?就算她真的嫁给这个男的,他看你这么对自己女儿,他肯定会毫无顾虑地欺负她,毕竟娘家待她也就那样。她不肯做的事情你就不要逼她去做!你到底有没有考虑过她的想法?”
“尊严?她是我小孩,她在我面前要什么尊严?况且你又算哪根葱?敢来管我家里的事?”
夏雷早就知道叶驰星有着怎样一个母亲,但当面和她对峙倒是第一次。而见到她的第一面,他真实地理解叶驰星所做的一切缘由。既然对方完全没有沟通的意愿,夏雷也没必要和对方客气了。夏雷完全不顾对方的身份和年纪,抓住女人的胳膊一把就将她拽出了门外。而白雪月也立刻将早就吓傻的小吴连拖带拽地朝门外赶。
“你们给我出去!不要再来了!” 夏雷丢下这一句话,关上了门。
“好!叶驰星我告诉你!你千万不要后悔!”女人骂完这句话,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等他们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后,守在猫眼边上的夏雷才松了一口气,回到叶驰星的身边。
叶驰星低垂着头,看不清表情。短发凌乱地遮盖着她的脸,发丝间隙里一抹发红的巴掌印倒是格外明显。
“好了,他们走了,没事了。”他用手指替她将短发整理好。
但她没有抬头,也不说一句话。
“星星?”
“你回去吧。”她沙哑着嗓子道。
夏雷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叶驰星没有往下回答。她低垂着头不去看他,死死咬着自己的嘴唇。
她觉得自己在他面前一直是一个稻草人。只是现在,她干净整洁的皮囊在他面前被扒开,填充身躯的棉絮与稻草零零落落地掉了出来。也许她有更巧妙的办法来回旋这一切,但她已经厌倦了,不想再等了。只要有一丝可以让一切结束的机会,她便要竭尽全力逃离绑在她身后的木桩与土地。哪怕再痛苦,只要他的手帮她擦去眼泪便足够了,但这双手的主人却目睹了一切。
按照往常,她应该是可以落泪的,但现在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只觉得羞耻,想躲在没有人的黑暗里。
见她情绪没有缓和的意思,夏雷叹了口气。他轻轻捧起她的脸,让她直视自己。
“星星,不要赶我走好不好?”
叶驰星眼神游移,似乎并不想看他。即使如此,他也不能任她将自己流放进负面情绪里。于是他打起精神,故意笑着逗她道:
“你不想吃排骨了吗?你都等了一个礼拜呢。”
闻声,紫色的眼眸像是胆小的蜻蜓一般,轻轻落在他的视线里,又忽地飞走了。
“行吧,既然你都不想看我,那我真的走咯?”
“那不行。”她还是没有看他,但她却伸手紧紧攥着他T恤的下角。
夏雷原本有些紧绷的神经这才舒缓下来。他牵起叶驰星的手带她到沙发上坐下,而自己则搬来矮凳坐在她对面并握着她的双手。他若垂下头去,他们便能互相抵着对方的额头。
“我陪你,好吗?”夏雷接过白雪月做好的冰袋,给叶驰星微微发肿的脸颊敷上,又冲红肿的地方吹气。
“你为什么要我走啊?”夏雷问。
“丢人……我不想让你看见这些。”
“啧,咱们认识多久了,你也太见外了吧。你第一次来大姨妈还是在我家里呢。那时咱俩都吓傻了,要不是我外婆叫我去给你烧热水,我都不知道要干啥。”
“这种事情你怎么还记得啊?”叶驰星小声埋怨道。
“靠,你不是还记得‘黄浦区木村拓哉’吗?你这么一叫可好了,小卢他们喊了我一个月,我一回到家,那个B也这么叫我,烦都烦死了。幸亏发财不会说话,要不然也跟着学坏了。”
叶驰星轻轻扬起嘴角,发出叹息般的笑声。
“所以你家里的事我又不是不知道,我只庆幸这个时候我在,要不然你现在一个人肯定很难受。你难受了找我又只会哭,啥都不说。你不说我怎么帮你解决啊?你说对不对?”
“但这是我家里的事,我不想让人知道,特别是你。”
“如果我对你很重要的话,那我更应该知道了。你觉得呢?”
叶驰星无法否认,只好点点头。
“所以一点都不丢人,咱俩谁跟谁啊。”
还没等叶驰星回答,一整响亮的“咕噜”声从她的肚子里传来。
夏雷眨了眨眼,忍不住感叹:“牛逼,你怎么饿成这样了?没吃早饭吗?”
“吃了。可能刚刚那么一闹,就……”
“那我去给你做午饭,你睡会吧。”
夏雷说完,自作主张让叶驰星在沙发上躺下。他给她盖上薄毯,将窗帘拉上以防阳光照得她难受,又调整空调叶片避免冷风直吹着她。张罗好一切后,他蹲下身来捏捏她的手指头:“等下饭好了叫你,睡会吧。”
“好。”她听话地合起双眼,却抬手将他整个手掌都拉到自己脸颊边。
他内心一颤,顺从地在地毯上坐下陪着她。
她的精神此时已然疲惫不堪。尽管家庭关系的崩塌是她早晚要经历的事,但如果今天没有他在,可能现在的她会更加孤独。而此刻他握着自己的手,让她觉得踏实与坚定。她这么想着,人也迷迷糊糊起来。
夏雷守了一会,看她大概是睡着了,便小心翼翼地抽出手,蹑手蹑脚地去了厨房。半路他还抓过白雪月去给自己打下手,生怕她发出任何声响吵醒叶驰星。
等午饭做完,夏雷打算叫叶驰星起来吃饭,却见她人已不在沙发上。
阳台上晾晒的衣服在风里翻飞,而她撑着手臂倚在阳台上,手指间夹了一根烟。在风里舞蹈的衣物落下环绕着金圈的阴影,让她的背影在午间的光里忽明忽暗。夏雷望着她,好似做梦一般打开阳台的门,走进了被她染得发烫的阳光里。
她把冰袋丢在阳台栏杆上任由它融化,手间的烟已然烧了一大半。听见夏雷打开移门的时候她也没有转头去看,只是望着楼下骑四轮车玩耍的小孩。他本不知她是抽烟的,现在她被烟雾衬托的侧脸让他有一丝陌生。这是他第一次试图用“脆弱”这个词去形容她,但她短短的眉毛此刻依旧是一股生机勃勃的莽气,似在否决他的想法。
他低头望了望两人穿的情侣拖,试图从拖鞋上寻找话题。可他刚打算说什么,她却自顾自地开口了:
“我本来都戒了。戒了快大半年,我妈来这么一闹,又有些忍不住。我知道这是个坏习惯,你刚刚也安慰我,但是我还是难受。一想到我妈我就特别撕扯,我开始怀疑我做的决定到底对不对,可是一看到你我又觉得我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走下去。
大四毕业那会,我为了找工作焦头烂额,一个乐团一个乐团地跑。我妈呢,一心想叫我回来,让我早点嫁人生小孩,觉得我一个人飘在外面不稳定。而我自己又谈了个不靠谱的男朋友,抽烟就是他教的。他说心里难过的话,就抽一根。我跟着他抽,抽着抽着,心里还是难受,但是烟却戒不掉了。
我和他分手后又谈了两个,一个远距离分了,另一个就是想和我结婚的ABC。
我跟ABC谈了两三年。他虽然是半个美国人,但思想土得不行。都2065年了,还想让我跟他结婚回家生小孩相夫教子。然后我就让他滚蛋了。
跟他分手的那天是美国独立日,天气特别好,路上还有庆祝游行。花车上的女孩从篮子里掏出一大捧亮晶晶的彩纸向我身上一撒,当时我眼泪就下来了。我在心里说,叶驰星你看,全世界都在给你庆祝,新生活很快就会开始了,只要你还带着琴,日子就一定会朝上走。于是从那天起我开始戒烟。
回国前,我的口袋里带着我在美国买的最后一包烟。这包烟里面只剩三根,这也是我给自己的最后三次机会。如果我真碰到了什么难过到受不了的事,我就抽一根。直到全抽完,我就应该学会怎么调节自己了。
其实我很容易对一些东西上瘾,只要不开心就去找这些心灵安慰剂。一开始是twix巧克力棒,后来是香烟,现在好像是你。
我知道你跟我说,你可以帮我一起承担。但是我一直想在你面前保持开开心心的样子,而不是像刚才,把我最丑的那条伤口给你看。我说不清楚,你也应该不理解,但是我……”
叶驰星有些哽咽,眼圈泛红却硬是没有眼泪落下,她做了个深呼吸,将眼泪憋了回去,努力摆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总之我想好了,那个家我是不会回去了。如果我妈再来这边,我就去你那儿躲躲。这不是一时兴起,是我从高中时就想好的决定。”
“所以你是确定不结婚了?”
“嗯。”
夏雷轻轻握拳,像是给自己打气:“那,跟我也不行吗?”
听到这个问题,叶驰星整个人都怔住了。她虽然知道彼此的心意,但他突然来这么一记直球还是让她措手不及。她自己还在考虑要不要和他恋爱,他倒好,干脆跳过中间的步骤了。她愣愣地回头望他,甚至没发现指间夹着的烟都掉下了楼。
他没有看她,只是有些紧张地咬住下唇。他握着自己的手,微微垂下脑袋,像被告席上的犯人等待最后的审判。
她害怕看到他露出失望的表情,又不想让他的任何情绪影响到自己的决策,便慌忙扭过头去,用尽可能温柔的声音回答:
“对不起,可能也不行……我的意思是,我不接受婚姻这个状态,而不是不接受你。也许有一天,我可能会改变想法。但要现在的我去结婚,我做不到。”
在他沉默的时间里,叶驰星大气不敢喘,又时不时用余光观察他,生怕他想不开从楼上跳下去。意外地是,他的脸上看不出一丝生气或难过的样子,反而像是在很认真地思考。末了,他直起身子道:
“星星,你看着我好吗?有些话我希望能看着你说。”
叶驰星试探性地转过头去,见他一本正经的样子,便也忍不住像他那样站直身子。
被对方这般直视着,夏雷反而红了耳朵。他揉了揉自己发烫的脸,清了清嗓子道:“呃……是这样的。其实我也没有要和你结婚……操!不对,不是这个意思!重新来刚才不算!”
夏雷做了个深呼吸,整个人才冷静下来:“我是想,结婚不结婚,其实并不是感情的保证。你看我爸妈,当年还是什么圈内的模范夫妻,结果不还是一样。我一直觉得,其实不是结了婚感情就会一直好,而是感情好的人哪怕不结婚感情也依旧是一样好,婚姻并不是幸福的保障。
所以如果你保持现在的状态会更幸福,那我觉得也没什么可惜的。小时候没有想这么深,但现在我认为,无论你是我朋友还是其他什么关系,我只希望你能够自由,快乐,健康。可能每一点都不是那么容易做到,但我想,如果有我可以帮到的地方,我一定会在你的身边。”
话音落下,两人无言,只有衣物翻动的声响。他抿了抿嘴,似乎在害羞自己刚才的那番话,但他还是挺直腰板微笑着注视着她,没有一丝后悔。她望着身前站在光里的人,眼泪忽然涌了出来。
她胡乱地用手抹着脸,但泪水依旧止不住地流下,越滚越多。她有太多的情感想要与他倾诉,胸口涨得发疼,像是藏了无数只蝴蝶。
“这可能是,”她红着眼圈,鼻涕抽抽搭搭地,可她还是笑着,哽咽着道:“这可能是我活了29年,听到的最好听的一句话。”
“这么好听吗?”进屋拿了纸巾出来的夏雷给她擦掉泪水和鼻涕,羞涩地眨眼。
叶驰星像孩子似地深深吸了鼻子,这才终于止住了泪水。她点头道:“真的,其实到了这个年纪,我已经不太清楚我到底喜欢哪种男生了,但我知道我喜欢自由。我一直在寻找爱情与自由并存的关系,可从来没有找到过,好像两个人在一起就是要束缚彼此。
之前谈恋爱的时候,我爸妈总喜欢让我管好男朋友,如果分手就一定是我没有管好他。好像感情是一方对另一方的驯化,或者是母亲对待孩子,总之不是平等的关系。太可怕了,我不喜欢。所以听见你这么说,我才知道原来世界上真有人和我一个想法啊。”
“那你之前还蛮辛苦的哦。想找一个想法一样的,但是找的全都是垃圾。”
“也不完全是垃圾吧。”叶驰星有些不平。
夏雷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听你那么一说,我就觉得他们是垃圾,还不及本大爷一个脚趾好。”
“不过我的男人缘确实很差啦!”
“靠!我不是男人吗?”
“你不算啦!”
“我怎么就不算了???”
夏雷突然收起笑容,向叶驰星靠近。说实话,他讨厌她这样,明明都已经在互相试探对方,甚至大家明里暗里都已经表现出明确的态度了,她却话锋一转,又将两人的关系恢复到原位。无论当恋人也好,当朋友也罢,他需要一个确切的结果。毕竟他已经没有什么耐心再继续等下去了。他本以为自己已经满足了,但他的野心比他预想的要大。他无法遏制自己的欲望,也无法接受她这样百般挑逗却又转身离开。只有一次也罢,他想掌握主动权。
“渣女。”他低声骂道。
“我怎么就渣女了?”叶驰星莫名其妙,本能地后退一步。
夏雷一手揽过她的腰让她贴近自己,另一只手托起她的下颌。这完全没有预告的动作让叶驰星吓了一跳。但她实在找不到排斥的理由,只觉得有一股比六月暑气还要炙热的空气绕着她的身子游走。他眼眸里氤氲着她不认识的水雾,那金色的雾气里充盈着认真与坚定,还有撩人的情欲。或者说,还有一分怒气。
她胸腔发烫,忍不住勾手搂住他倾下的脖子,指尖穿过他的发丝,像是撩动层层金色的水波。今天他没有用香水,他身上干净的沐浴露香气反而让他闻起来像个少年。她心跳加快,理性与感性不断撕扯她的神经。他的鼻尖已经触碰到她的鼻梁,两人就在不到几公分的地方交换着鼻息。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接触他。她欢欣激烈的情感让她身置云端,推着她向他索取。很快,她就能得到她想要的了。
“但如果你和他有了第一次的话,可能你就真的离不开他了吧。肉体的依赖会让你变得不理智,对他也不好。你不想把这段关系搞砸的话现在就收手哦。”
似是被人如此告知,叶驰星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就在要吻上彼此的唇时,她伸出食指毅然决然拒绝了他将要落下的吻。
“等等,我还没有准备好。”
但夏雷却锁起眉头一脸不快:“你这是在玩弄我吗?”
他没有放开她,依旧紧贴着她的身子,只是略微站直了一些。他像盯着猎物一般注视着她,让她莫名产生了压迫感。
叶驰星咽了口唾沫,开始思考对策。此刻她觉得自己就像马戏团的驯兽师,招惹了一头看似温顺的狮子。但狮子毕竟是狮子,不是轻而易举就能对付的。
“那你要我怎么说你才不会生气呢?”叶驰星严肃地问。
“我想知道你对我是不是认真的。”
“如果你认为亲你就算是认真的话,那我就亲你,你要怎么亲都可以。”
夏雷一愣,松开她哈哈大笑起来:“你知不知道你这句话很危险?”
“烦死了我在跟你说正事你少打岔!”叶驰星一拳打在他结实的胸口。
“好好好,你说嘛。”夏雷将双手背在身后,一副认真谈判的样子。
“其实,”叶驰星靠在阳台上,背光的脸上垂下一抹忧虑:“我有在认真考虑我们的关系。我担心的是,如果跟你在一起了将来又分手了,我们还能做朋友吗?”
“不能。”夏雷斩钉截铁地道。
“哈,果然。”叶驰星苦笑道:“为什么?”
“如果我们分手了,我完全不想知道你跟谁在一起,也不想和你有任何联系。假如你真的有困难,我还是会来帮你,但我不可能再和你像现在这样做朋友了。这样对我来说是一种折磨。我们的感情是一场赌博,不过我已经准备好了。至于要不要打这个赌,你来决定,好吗?”
叶驰星望着他脸上完全不像是在开玩笑的表情,低头埋怨道:“太狡猾了吧,这样岂不是把锅都丢给我吗?”
听她这么说,夏雷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残忍。以前,他对待前女友们都是“爱处处不处滚”的态度,每段恋爱他都能将自己保护得非常好。但这次,他从一开始就没有穿一件盔甲,而他们的感情却是一把双刃剑。他无法和自己妥协,甚至有些不知所措。如果真的到了分手这一步,最痛苦的人应该是他。
还在犹豫怎么回答的夏雷,却被对方轻松的音调打断了思考。
“哎,我们两个是傻子吗?”叶驰星靠在阳台上舒服地伸了个懒腰。
“啊?”
“咱们知道结果会怎样就行了,不好就分,好就一辈子,没必要现在就去担心还没发生的事情嘛。”叶驰星站直身子,梳理好被风吹乱的头发,爽朗地笑着:“虽然我还没想好要不要打这个赌,毕竟你这个赔率真的不低。但只要我们现在是在一起的,我觉得就足够啦。也许将来某个时刻,我会觉得这是一场值得去冒险的旅程。到了那个时候,我一定会告诉你,所以你也不要担心啦。”
叶驰星拾起放在阳台上的烟盒放在夏雷的手心里:“这个我已经不需要了。”
“不是还有两根吗?别浪费啊。”夏雷不解地问。
“我不是有你了吗?”叶驰星冲他调皮地眨眨眼,牵着他的手就往屋里走:“快吃饭吧排骨都冷了。”
似是困在笼中的鸟儿忽然得以解脱,夏雷放松地长舒一口气,转动手腕将她的手紧紧地握在自己的手里。
彼特闻到了香味。他睡了一整天了,重新从口袋里爬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月半三更。
他看见赫莉正用手勾勒着一头鹿的身体,皮毛从指尖触碰过的地方裂开,完美地裂成了两半。
“赫莉?”
女孩子没有回头,在星光之下重新戴上了蕾丝手套,那是赫莉从前面一位……一位……
“你想不起来了?”
彼特只能点头。他看到赫莉将那对鹿角轻巧地摘了下来,拿在手里比划着什么。
“赫莉,我饿了。”
“你不是不会饿的吗?”
彼特的眼睛浮在其上,似乎是思考一样左右转了两圈,又说,“我想吃面包。”
“不行。”
“为什么?”
“因为这附近没有面包店。”
“那我们什么时候去面包店?”
赫莉指着刚生好的火,“明天。”
彼特没有表,不知道明天还要几个小时。只好在赫莉身边一点点把那块厚重的鹿皮吞进了肚子里。
他的肚子里有一本书,一把伞和一块鹿皮。但是他觉得好饿。
赫莉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手被彼特吃了。严格来说是被包裹住了。
“我们可以去找面包店了吗?”
为什么这家伙已经一夜过去了还没有忘记面包的事情。
魔女不喜欢不聪明的东西,但是也不喜欢太聪明的东西,她把那团东西揉成了一个小小的圆,重新塞回了自己的口袋里。
她并没有撒谎,是真的在‘明天’找了面包店。
那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村子,村里多数是农民,规模不大,最有钱的无非是村长,即便如此也完全达不到一般意义上的有钱。
赫莉先是问了村长,这里有没有面包店。得到的答案自然是没有。
史莱姆似乎有些失望,在口袋里滚了两圈,没再动弹。
“那……村子里有没有铁匠铺呢?”
村长搓着满是茧子的手指了指对面某一家关着门的店面。
“有是有的,但是两个月前因为换了疫病,大家都不敢靠近。”
“请过医生了吗?”
“还没有哩,村里大家都不敢靠近,铁匠也不敢出门,哪里来的机会请。”
赫莉指了指自己,“那村里有可以落脚的地方吗?”
村长没明白落脚地和请医生之间的联系,摇了摇头,“俺们这里可以租马车,最近的城镇只要一天一夜就能到。”
赫莉撑着下巴,弯着眼角,神态完全不是小孩子的模样,她弹了弹指尖的灰尘,“那为什么大家都还留在村子里呢?如果是谁都不愿意靠近的疫病难道不应该先离开这座村子么?最近的城镇也不过就是一天一夜的马车的距离,村长……”
那位老人浑浊的蓝眼睛里闪着光,“不,怎么会是有传染性的疫病呢?村里的大家伙只不过是害怕所以不靠近。”
彼特觉得不对劲,但是他忘了书里寥寥几笔带过的某些东西,怎么也想不起来。
赫莉敲响了铁匠家的门。彼特在口袋里戳了戳赫莉,但是他没有办法开口说话,就只能一笔一划地试图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赫莉觉得痒,一把拍住了口袋里的史莱姆。
她偏过头,在正午的阳光下看见了贴在红砖瓦外的启示。
‘近日在伦敦发生了连环杀人案,请各位居民尽量不要在深夜独自出行,如有任何线索请通知警署。’
‘小心疫病。’
‘通缉——’
粗糙的印刷体和已经被淋湿过,边缘微微泛着黄色的纸张在风中扬起一个角。
“你认为魔女是什么呢?”
“魔女?那只是在传说中才存在的东西吧,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个?”
“只是好奇而已,你看大家都有很多无法解释的灵异事件。海上航行的时候你们船长不也——”
“那只是传闻和没有被研究出来的自然现象而已啊!赫莉你也太奇怪了,怎么像个小孩子一样呢?”
“人类。”赫莉围着房子转了两圈,“彼特认为人类是什么?”
“是朋友。”
“为什么。”
“好难得啊,赫莉为什么要问为什么。”
“回答我。”赫莉看着紧闭的窗户,又转回了门口。
“没有为什么。人类就是人类,和我,和你都不一样吧,但是人类是朋友啊。”史莱姆从口袋里探出头来,看着赫莉敲了三下门,看到了背后角落里的村长,“大家都会收留赫莉,会给赫莉吃的,给赫莉讲故事。”
“哦?”
“赫莉也会给我吃的,给我住的地方,给我讲故事。”史莱姆掰着手指,“赫莉不是好魔女吗?”
史莱姆看见那个角落里的阴影动了一下。
赫莉对自己得到了好魔女这个称号毫不愧疚,单手敲了敲那扇紧闭的木门,跨入其内。
屋子里没有人,昏暗地很。
“赫莉,没有人给你开门。”
“我为什么要等人给我开门。”
“这样不礼貌的。”
赫莉看了看那条没有被关牢的缝隙,以及缓慢挤进来的史莱姆。
“村长在看我们。”史莱姆挥着细小的触手比划着,“赫莉,他为什么要躲起来看我们。”
“因为他也想找到我的家人。”
史莱姆不懂,史莱姆不明白,只是看着魔女随手将那顶帽子放在了桌面上,一步一步踏着楼梯往上走。
人类是什么?人类是一种会无限繁殖的,令人生厌的东西,只因为数量较多而认为自己有决定他人生死的奇怪生物,他们又凭什么决定魔女就应该被狩猎,又有什么权利将魔女当成不应该被传颂的存在呢?
二楼的卧室里散发出的是死亡的腐臭味,史莱姆打开门,走进去,扒拉了一下衣柜。
房间不大,也没有多少灰尘,看起来前两天还被打扫过,倒是角落里开着的箱子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灰尘。
露出来的衣服一角还有被织补过的痕迹。
“赫莉,我想换衣服。”
“你不为朋友们的死感到….”赫莉看了看正拿着一套裙子往身上比划的彼特闭了嘴,“好吧,你没有悲伤。”
“我为什么要悲伤?”史莱姆似乎很喜欢这套嫩黄色的裙子,往自己身上比划了几下,用询问的眼神看着赫莉,并试图将裙子往自己身体里塞,“我不认识他们呀。”
一坨黑色物体举着裙子的场面实在是有些诡异,赫莉一时间看不下去扭过头去找别的活物。
二楼一共有三个卧室,散发着腐臭味和润滑油以及铁锈味道的房间里漂浮着一层很薄的灰尘,味道不能说令人作呕,但是用来当做书本里鬼屋的原型倒是十分合适。
“呀。这里有个活着的。”赫莉在房间里找到了一个小孩,嫩黄色的睡裙上沾着黑色的污渍,看来那条被彼特看中的裙子是母女装。
小孩抬起头,黑暗中,赫莉看不清那个小家伙的表情,露在外面的手指缠着绷带,双腿微微发着抖。
“艾希礼。”赫莉在小女孩震惊的目光中喊她,“艾希礼•布朗。”
小家伙在赫莉蹲下来的动作里又往角落里缩了一下。
“你是谁?”
“我是魔女。”赫莉笑起来,史莱姆从隔壁走来,穿着那套最常用的马甲和西裤,缓慢地从身体里掏出了一把伞,“来还东西的魔女。”
红色的伞微微泛着光泽。
小家伙顿了几秒,忽地发出了凄厉的惨叫。
“为什么,你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我!”
“因为你是人类。人类是蝼蚁,你刚才压死了一只蚂蚁,蚂蚁会问你为什么要杀死他么?”
血腥味扑鼻而来。赫莉坐在床沿读着小家伙的日记本。彼特则一直在逗那个小孩。
“你看,这是花,这个是兔子。”彼特举着变形的手,满眼的善意,“你喜欢兔子吗?”
对于小孩来说这个场面似乎过于惊悚了。史莱姆本来就没有头,或许是为了更好地看清小家伙的样子,那只绿色的眼睛被托举在半空,一动不动地盯着。
史莱姆意识不到自己有多吓人,小家伙似乎也意识不到自己做了什么。
赫莉举着日记,看着里面记录的每一天。小孩子的字总是大而松散,字母不怎么漂亮,偶尔把O写成P,b又有点像是6,想看懂实在是有些困难的。
史莱姆不知道为什么赫莉难得这么有耐心,似乎之前也有过类似的行为,但是那总不是什么好事,因为他忘了,忘得一干二净,还不想去问。
“你叫什么名字呀?”
“艾希礼。”赫莉合上了日记本,似乎是终于看腻了,走到史莱姆背后单手穿过了它的‘脑袋。’小孩吓得一抖,“彼特。给我油灯。”
那只眼睛转了过来,“你应该先说的。”
“应该?”
史莱姆被笑得一抖。
小家伙眼睁睁看着魔女的手里多了一盏油灯,她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手指碾了碾那个灯芯,油灯就这样亮了起来。
史莱姆看清楚了‘艾希礼’的样子,一头参差不齐的短发,两只颜色迥异的眼睛。
“你好像波兰猫哦!”
“波斯猫。”
‘艾希礼’站不起来,也不说话,只是怯生生地看着两位客人。
“我找了你很久,‘艾希礼’。”赫莉说话的时候‘艾希礼’两只眼睛只顾着盯住窗外,一动不动,赫莉伸手掐住了她的下巴,“你的父母没有机会交给你在魔女说话的时候要懂点礼貌么?”
彼特站在赫莉背后,没有动。
“你欠了我一条命‘艾希礼’,你的母亲就在楼下,不想下去看看吗?”
‘艾希礼’喊叫起来,活像是一条被踩住尾巴的老鼠。
“肮脏。”赫莉指着那条裙子。
“怪异。”赫莉按住了她的一只眼睛。
“懦弱。”赫莉掐住了她的手腕,那里缓慢地泛出了黑色,史莱姆此时才注意到自己主人的那副蕾丝手套已经被灼烧地破了洞。
“耻辱。”
彼特听见有人破门而入。
他没有多问,也没有多说,从自己身体里抽了一把不长不短的细剑,缓步下楼去了。
“魔女娶了一名人类,并缓慢与他一起变老。”赫莉笑着,似乎声音轻缓,似乎是在说一个哄孩子睡觉的睡前小故事,“人类贪婪而愚蠢,每天看着魔女逐渐老去的容颜,自以为是地认为魔女会就这么和自己一起老死,可他不甘心,不是说魔女都是不老不死的生物么?为什么自己的妻子不仅没有给他带来永生的好处,还在一天天老去?这可不行,这可不妙。”
锵——锵——锵——
铁匠不甘心,铁匠不想死。他打造了一把又一把的武器,他遇见了一位又一位的客人,他的剑是这么锋利,他的手臂是那么有力,可是为什么要老去,为什么魔女不为他……
他的野性不允许他就这么等待,他的年纪也不允许他就这么老去,时间不多了,他不爱魔女了,他恨极了,他不想死,他不想死,他想活。
他知道妻子是魔女,也知道猎魔人的存在。
那,凭什么自己不能求助猎魔人呢?
“彼特——!留他一条命!”赫莉喊起来,“别杀了。”
魔女被做成了猎魔武器,被封印在了伞里。
“实在可惜的是,附魔没有成功。”赫莉拖着那个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小女孩下了楼,小女孩的脚跟敲在楼梯上,咚咚作响,“魔女为铁匠生了个儿子,取名威廉,也不知道是因为母亲的怨念还是因为父亲实在不太…人道?威廉先生也对魔女情有独钟。”赫莉像是后知后觉般,将小女孩提了起来,“没弄伤吧…?我还不想被抓进去蹲大牢。”魔女看了看未成年同类身上的伤口和那种无所适从的眼神,“不过也已经分不清了。”
虐待,猎杀,羞辱,轮回往复,当他发现两任妻子都死去后再也没有人愿意与他结婚,他就开始诱捕魔女。
“当然了,这不能让猎魔人知道。圈养魔女怎么听都不光彩。”她继续说道,絮絮叨叨地,就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啰嗦了。
魔女,是神明的造物,人类也是,但是神明给了魔女更长的寿命,更优秀的待遇和能力,为的就是让魔女可以奴役人类,说到底人类只不过是神明给魔女制造的仆人,人类又有什么道理将魔女的处境逼得一退再退呢?
彼特手里抓着村长的头发,指了指他的手指,“赫莉,他的手上有和那个,那个给我们吃住的人,一样的味道。”
“威廉不太喜欢打铁的生活,他也确实挺有出息的。不是吗?”‘艾希礼’盯着自己的爷爷,没有说话,赫莉替她补充道,“至少他长得挺不错的。”
猎魔人很快就会赶来吧,但是这不重要了。谁会注意一只蚂蚁会怎样招来族群。
赫莉一把火烧了那座屋子。
直到这一刻,也没有任何一个村民出门。他们只是透过窗口,静静地坐在那里,用半张脸贴在那满布污渍的玻璃上,一动不动。
‘艾希礼’被她好好地放置在原地,甚至好心的魔女从自己使魔那里要来了一个乌鸦玩偶塞进了她的手里。
小女孩就那样目睹着火堆炙烤她的家,她的爷爷,和那两具不知来历的客人的尸体。
“污秽、肮脏、耻辱。”赫莉叹了口气,“瘟疫本来没有名字,但是第一个感染者的名字总容易被人记住,不管是村东头的寡妇,还是点心铺的老板,具有指代性的名称总会更让人记忆深刻点。这很普遍。”
艾希礼,白蜡树的小树林。
她的孩子成了砍掉她的那柄斧头,而她的孙女则成为了瘟疫。
“赫莉,你杀了一个魔女。”
“我没有杀死魔女。彼特。”赫莉回过头来,在夕阳下朝他笑,“是猎魔人杀了魔女。”
“可是你把她那样放在那里,她会死的。”彼特说道,“就算没有猎魔人来,她会饿死的。”
“她确实会死,但是不是死于饥饿和虚脱。”赫莉像是个真正的医生那样说道,“瘟疫会使人类腐烂,枯朽,但是不会让人就像个木偶一样在原地不动弹。”
“他们为什么不动了?不应该救火吗?”史莱姆似乎是累了,不想走,正在试图将自己搓揉小一圈。
而毒会让人类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保持着死去前的样子。
赫莉翻动着那张被自己揭下来的告示。
‘近日在伦敦发生了连环杀人案,请各位居民尽量不要在深夜独自出行,如有任何线索请通知警署。’
“你想吃面包吗?”赫莉问彼特。
“想。”史莱姆不知道面包是什么,但是他依旧在纸张碎裂的声音里回答了是。
彼特看见在夕阳里燃起橙红色的村庄,看见了树林另一边提着水桶奔跑而过的人们,看见了白蜡树林。
他不清楚那个小女孩会不会死,会不会成为猎魔人刀刃下的亡魂,会不会成为赫莉说的瘟疫,但是他知道,那个村子已经毁了。
注:艾希礼——白蜡树小树林,住在小树林里的人。
——END
作者:遠夜
这是一艘船,一艘华美的大船。
这是一艘船,一艘即将倾覆的遇难船。
一名少女,心怀憧憬登上了这艘船……这艘即使神明也无法挽回,注定要在随着夕阳倒影一起没入海面的巨轮。
而甚至,根本不存在什么神明。
——
在穷乡僻壤,小病小灾能依靠祖上流传下来的粗浅知识和偏方解决问题,可一旦病情稍微加重,村里人就束手无策了。到了这年头还想成为医师的人实在太少,他们大都分布在各个大城镇,和乡下小村扯不上关系。
首先能寻到个正儿八经的医师就很困难,其次就是治病需要的大量金钱,村落里的人可凑不出来。路费、进城费、问诊费、治疗费……要是后续还要持续使用药物,那开销就更加不得了,一村子的积蓄有时都不够填补一个人的医疗费用。
但是没有关系,只要撑到圣徒到来,他们就有希望得救。
不管是下地时扭到的脚踝,还是身体里的某处病变,从轻轻的擦伤到高明的医师都无能为力的不治之症,没有圣徒大人无法祛除的病魔。每一次的布施之行,圣徒大人都会尽其所能拯救沿路病患,并为村庄、城镇祈祷来年的丰收与繁荣。
某一处无人问津的偏远村落里,生活着一群贫困,但能自给自足勉强过日子的民众。他们信奉圣教已有好些年头,为了给两三年来一回的圣徒大人足够的供奉,平时竭尽所能地节省下每一份本该用于补充体力的食物,想方设法地留下最新最干净的粮食,以待日后交付给圣教中人。
按照惯例,第三次见到雪的时候便是圣徒殿下到来的日子。如今田地被纯白的棉被覆盖,气温一下子冷得人发颤。若非必要,青壮年以外的人群基本不出自家的院落,免得因为刺骨的寒冷得病。
虽说在圣徒大人即将到来的时刻得病似乎不怎么要紧,但劳烦圣徒大人出手这件事对村民而言总抱着诚惶诚恐的心情,生怕圣教因看不上这点塞牙缝都不够的供奉而不再眷顾他们。毕竟全村献上的供奉假使换算成等价的金钱,大约还不够在医师那儿治好一个人的病。
尤其是那些真的生了病,急需要圣徒大人降下祝福的村民们。内心迫切地渴望着尊者的光临,又因明确地知晓这份恩情终其一生都无法回报而窘迫。
“圣徒大人……!”
少女阿莱如今正是这般心情。
母亲早亡,父亲一年前染了病卧床不起。
家中唯一的顶梁柱倒下之后,本就清贫的生活更加捉襟见肘,全靠他人的接济才得以生活到现在。而一到各家都靠储藏食物过活的冬天,显然没几户有余裕再来管她家的情况。假如不是正巧碰上圣徒要来的日子,这对父女无论老的还是小的恐怕都挨不过去。
阿莱比村里的任何人都期盼着再见到尊者的容颜。
照顾父亲之余的时间,她蹲守在窗边直直地注视着雪地的尽头。带着怦怦跳动的心脏,安静地等待远方的白色中出现希望的黑点。眼睛一直盯着雪地看会感到疼痛,所以每当产生泪意时她就会闭上双目。连这段休息的片刻阿莱都不想放过,她学着从小就被教授的动作,双手于胸前紧握,下颚抵在拇指指盖,默默地在心中祈祷。
如果足够虔诚,说不定这声音就能传达给圣殿内的圣徒大人,让她听到这里有一名幼小的、无力的信者正每日每日焦渴地等候她的救赎,祈求着尊贵的殿下能够稍微、只要稍微提前一些时日来降下神明的祝福就足够了——尽管对拿不出像样回报的小村姑来说,对圣徒大人的类似请求无疑是极其失礼的行为。
尊者迟来一天,她和父亲的状况就糟糕一天,之后的每一日都将是一道难以跨过的坎。阿莱只能一边抱着惶惶不安的心情一边祈求,随着雪越来越大,这份心情也愈发强烈。
可照顾卧床的父亲的同时打理自己的生活并不简单,阿莱虽然平时也经常干活,但心理和生理的双重压力让她分外劳累……而且这样的状态已经持续了几乎一整年。在食物不充沛的情况下,少女也快要迎来自身的极限了。
仿佛是在考验少女的信仰到底有多坚定,圣徒在她自觉将要撑不下去的时刻依旧没有到来。
即使如此,她也没有放弃等待的希望。
大约两天没正经地吃过一顿饭,饥饿的同时还不能落下每天必须要干的活儿。原本就苗条的身形眨眼间消瘦下去,几乎快变得比染病的父亲更憔悴。清秀的面容也被糟糕的气色所掩埋,唯有充血红肿的眼睛里那份虔诚的信仰仍不曾改变。
她知道圣徒大人一定会来,随着时间不断推移,少女反倒开始对此坚信不疑。
那代表圣殿马车的黑点就算今天没有出现,明天、后天,它总会在冬天的某一日里,带着不可侵犯的神圣光辉,照亮所有等待者的心。
阿莱垂首,让疲惫的眼睛休息一会儿……然后她同样疲惫的身躯和精神,支撑不住地陷入短暂的‘休息’中。这几天经常发生类似的事,少女常常在祈祷中失去意识。每回惊醒后她都告诫自己不能再睡,要强打精神、睁大眼睛继续等候。可积累已久的疲倦得不到释放,濒临崩溃的躯干为了让自身多活几日老是不听使唤。
“圣徒大人来了——快!”
外头,村长召集了几名村民一起去把全村的病人都集中起来,这里面就有阿莱的父亲。激动的喊声在门外响起,震落屋檐上一层雪,也顺利地把不知不觉坐在窗边,额头抵着窗框睡去的少女唤醒。
‘……圣徒……’
“圣徒大人!”
还没睡饱就被踢出美梦的嗓音是少女平时没有的沙哑,这声惊叫毫无美感,只有仿佛不是从她口中发出的鸭嗓和破音。
被‘圣徒’一词的发音惊醒的阿莱瞬间站起来,又因对比身体情况而言过于迅猛的动作头晕目眩。她扶着冰冷的墙壁,模糊地望见窗外来来往往的人影,心脏快要跳到喉咙口般激动得失声——出动那么多人员,一定是为了即将到达的圣徒大人做准备。
紧接着阿莱又听到敲门声和喊着她名字的催促声,顾及不了脑袋还昏昏沉沉,她沿着墙壁歪歪扭扭地走到门前为叔叔伯伯们打开紧闭的房门。进来的三名青年毫不迟疑,其中两人直奔阿莱父亲的位置,动作利索地将病患连同被褥一起抬出去,另一人则蹲下身让少女攀上他的脊背。
自知力乏又情绪亢奋的阿莱不敢推辞,纸薄的身体也并不能给常年劳作的叔叔增添多大的负担,他起身的动作一如既往地麻利,脚步也轻盈得不像背了个人。出门前不忘随手捎一件外套给阿莱盖着,免得一出去就冻成冰块。
村头不知何时被迅速清理出一块地面,等到阿莱父女抵达时,已经有好几个病患或躺或跪在冬天难见的褐色土地上了。她父亲自然起不了身,只能被层层的被子包裹着,像个大号的柴捆似的摆在边上。而阿莱,她没有为自己竟然在等待圣徒大人的过程中再次睡着而忏悔的时间,远处圣殿马车越来越接近,少女从叔叔背上下来后赶忙待在父亲边上,朝马车的方向伏地叩首,不敢有其他杂念。
全村人扣扣索索攒下来的供奉被放在最前头,做完搬运工作的村民们也都在病患旁边跪下俯首,无人缺席。
阿莱和全村人日思夜盼的圣殿马车还在路上,穿梭于再度飘起的雪花中。
它快到了。但究竟什么时候到,村民们却不知晓,因为没有一个人抬头观望。从小孩到老者,每个年龄段的人都维持着相同的姿势,即使感受到冰冷的雪花落到身上不愿离去,齐整的全村拜伏场面也没有变过,都像是被冻僵了一般一动不动。
马车前并没有马,也没有人,甚至没有任何在前方牵拉车厢的动物。黑色的框架托住了形制规整的车厢,连接起车轮,并代替了真实奔跑在大地上的马儿,在前头组成一匹黑马的半身像。
在村民的认知中,两侧的轮子像是有魔力般自己就能快速地滚动起来,将车内的尊者从圣殿第四宫运载至此蛮荒地。骨碌骨碌的滚动声渐渐穿过风雪传入村民们的耳内,像是碾在他们心上,留下两道重重的辙痕。他们的头颅更加低垂,恨不得磕到泥土里面,将整个脑袋都埋起来以示崇敬。
由轻到响,随后由疾至缓。
当车轮滚动的声音停下时,村民们内心的紧张与激动之情抵达了最高峰——圣殿马车,终于跨越过雪地来到了他们的村庄。
为首的村长,这名趴伏在众人之首的老者以枯朽的嗓子喊道:“恭迎……恭迎圣徒大人、各位白衣侍从大人、各位黑骑士大人,大驾光临!”
声音因埋头的姿势而闷进地里,又被风雪冲散了一部分,但仍旧十分响亮。阿莱和其余人在村长之后一齐复喊:“恭迎圣徒大人、各位白衣侍从大人、各位黑骑士大人,大驾光临!”
白色为底,较普通马车而言更长一些的车厢上布满精密的浅金色纹路,反射出刺眼的光线。侧边的门在两次喊声后开启,两名身穿黑色铠甲的男性率先走下马车。他们分别背负一柄巨大的剑,每一次动作都有清脆扎实的金属碰撞声,看也不看村民们一眼,直接在马车左右站定。
随后下来的是四名穿着白袍的人物,有男有女、有年长有年轻,紧跟着他们后面出现的是一位同样身披白袍,上了年纪的女性。银白色的发丝被一冠高帽束起,白袍的正反面和衣袖用幽蓝色的丝线精细地绣上神秘的花纹。白袍衣角在恰好不会沾到地面的位置停住,她向前走了几步,衣服并未被雪染上——毫无疑问,她就是圣徒。
四名白衣侍从首先看到的是村民们献上的供奉,其中那位年轻的男性似乎还没能学好如何百分百地控制自己的神态,嘴角和眉眼、以及面部肌肉一些极其微小的动作组合在一起,形成了‘嫌弃’的表情。但供奉到底是供奉,他与另三人将这些粮食搬上马车,前后没花多少功夫就把可怜的粮食运完了。
另外三人倒没多大的情绪表露。
看这男性白衣侍从的神情,不难猜出他正想着‘这些玩意塞牙缝都不如,到底为什么还不放弃这一座破村子’……之类的。
“这些就是需要救赎的全部信者么。”
四名侍从中最年长的一位以颇具威严的语调询问下方的村长,他的视线一直望着天际,不曾落下过。
“是、是的,白衣大人!”
村长连回答的时候都不敢抬起头,他还不是村长的时候就在前任村长的带领下定期迎接圣教来人,然而直到现在他都没见过任何一位圣教使者的面容——但是村长认得圣徒大人的声音。
“开始吧。”
历经岁月的女性声音飘过上空。
从他年轻时听到的小女孩嗓音,到如今年老时听到的具备时光沉淀的沧桑,尽管一面也未能瞥见,她的声音却牢牢地铭记在老者心中。
圣徒大人为他们驱除病痛的过程是静谧的,纷飞的雪花将呼吸声盖过,令垂头的村民们无从得知具体情况。染病的患者倒是能由身体的变化感觉到祝福的降临,比任何人都深刻地感知到‘神明’的眷顾。
阿莱虚弱的身体被寒风摧残了许久,她很难受,浑身上下都是。被冻得发抖也不能坐起来缩成一团,更不能跑回屋子里生火取暖。一片混沌的脑子并未因寒冷而清醒,反倒更加迷糊,除了强迫自己默念祈祷的话语、机械性地跟随其余人大喊每回都不变的恭迎话语,阿莱失去了思考其他事情的能力……直到圣徒大人终于开始祝福的仪式。
就像身体里忽然被注入一股暖流,它在四肢、脏器,在身体的里里外外游走,将‘温暖’的触觉带到每一寸去过的地方。神明的光辉借由圣徒大人的祈祷降临于阿莱的体内,让所有不适与病痛在白光的照耀下消失,让少女贫弱的身躯重新充满活力。
这一切发生地十分短暂,可能还没有超过一分钟。阿莱本身并未患上多么严重的病症,所以对她的赐福很快就结束了。但她的父亲和其他一些重病之人的赐福还未结束,他们需要的‘祝福’比阿莱更多,也更加消耗圣徒大人的精神。
五倍,约五分钟左右,阿莱才听到圣徒大人说道:“仪式结束,所有不净之物都已被祛除。接受了我主馈赠之人,感激祂的神圣与伟大,献出你们最真挚、最恳切的祈祷!”
重病痊愈的村民,其中包括阿莱的父亲,在短短五分钟内就恢复了曾经健康的身躯。陷入昏迷神志不清的人也纷纷转醒,还不等有任何反应,感受到从天而降的雪花并听到熟悉又陌生的嗓音时,都下意识地摆出与周围人一样的姿势,混合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感恩,参差不齐地说出那句沿用数十年的感谢词:“神圣伟大的真神尤金,我等感恩您赐下的光辉。祝愿您的名字在天地云海回响,祝愿您的信者遍布所有角落。请庇佑您虔诚的信者,从此得享平安幸福。”
“……平安幸福。”
阿莱因为没找准时机,慢一拍才结束祷告。
少女稍轻的声音在人群中并不显眼,况且错拍的不止她一人,本次接受了祝福的青少年也不止她一人。不过阿莱不在意这些事情,如今她心中满溢出来的是对于圣徒大人以及神明恩赐毫无动摇的信仰。
旁观和亲身参与的感觉实在太不一样了。
而且上几回圣徒大人到来的时候她还太小,无法很好地理解数年发生一次的集体叩拜究竟有什么意义。直到现在,当阿莱真切地感受到身体乃至精神状态的复原,在人群中准确地抓捕到身旁父亲许久未见的说话声,少女终于被神明和圣徒的慷慨与无所不能打动,本就真诚的祷告中包含了更多更多的感激与坚定——就算现在要她奉献出自己的一切,好像都能心甘情愿地答应。
她甚至非常庆幸自己得了病,打心底感激着这份困扰她许多时日的‘不适’能够帮她得到被尊者祝福的机会。
然后……
少女脸庞被一只手托起,她感受到这只手在寒冷气候中散发的热度,也感受到它柔滑的皮肤,比自己的脸更显娇嫩。而阿莱顺着力道抬起头,入目的是中年女性的面容。眼角有细纹,仔细观察的话可以发现代表年龄的浅浅褶皱,如同树木的年轮一般充满时间留下的痕迹。
阿莱陷入了无法思考的境地。
理智上她能明白这位一定是圣徒大人,但从前,至少她有记忆的几次祝福仪式中从未发生过这种情况。当大病得愈的村民们诵完对唯一神的赞美,也就是圣徒大人乘上圣殿马车离去的时刻,始终如此,无一例外。
可是、可是现在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圣徒大人非但没有离开,还近在咫尺——?
对阿莱而言如天上的太阳般遥远而高贵的存在,如今竟切实地接触着她的身体,那双仿佛包容万物的眼眸正端详着她的脸庞。这股认知与对方身上传来的干净香气一同冲击着少女的意识,她像个傻子般愣在那里,连心里默念的祈祷都忘了继续。
“你有成为圣女的资质。”
天上来的大人说道,握住了少女纤细臂膀的手微微用力,示意后者站起来。
阿莱无所适从地成为村民中唯一站着的人,人生首次直视圣徒大人,她一时竟不知该将视线落在哪里。内心深处觉得卑微的自己不应当做出这类冒渎的行为,然而阿莱又无法反抗抬起她脸庞、使她不得不与对方视线相接的那只手。
陡然变大的风雪使得少女有些看不清圣徒大人的容颜,感到无比寒冷的同时阿莱又忍不住庆幸,她天真地觉得有这层雪花阻挡,直视尊者的举动或许能少一层冒犯的意思。也是这层风雪,令圣徒大人的声音显得不那么真切,像少女幸福的美梦中都难以出现的幻觉。
下一秒,幻觉说话了。
“旁边的人是你生父?圣教可以提供足够他平安活到百岁的财富,也可以免除这座村子的供奉。相应的,你和你的父亲、出生村落的关系也到此为止。进入圣教之后,信仰就是你的全部,信仰会赐予你我主的力量,这力量将令你获得践行我主意志的资格……”
周围异常安静。
面对出乎意料的展开,纵使内心闪过无数疑问、惊叫,也没有任何村民敢抬头张望。这不仅是因为所谓的虔诚信仰,更加因为他们这样的偏远贫困的村落,全靠圣教的‘无私’才得以存活。如今能有近百名村民伏地叩拜,也都是倚仗了圣徒大人的祝福。
“……愿意来,现在就启程。不用收拾行李,圣殿会准备好所有需要的东西。”
圣徒的邀请清晰地被风裹挟至每个人耳边,老迈的村长激动得快要晕厥过去,恨不得跳起来替阿莱答应,马上出发、即刻出发。可叫他焦急万分的是,当事人阿莱却久久没有反应,仿佛在村里人不知道的时候成了哑巴。
但圣徒清楚地听到过少女刚才的祈祷,根本不担心看中的苗子会不跟自己走,心中明白这不过是紧张过了头……又或者,还留有顾虑。
“你,还有你。”
圣徒并未如优待少女一般也让那两人站起来,但村长和阿莱的父亲却感应得到,这是在说他们俩。
“假使她同意,你们不会有意见吧?”
“没、没有。”“没有意见。”
他们哪里敢有意见。村长暂且不提,就连平时疼爱女儿的父亲,在这一刻都说不出‘我不同意’这四个字。不管出于理性还是感性,阿莱的父亲都不会有异议。即使与女儿分离会让他的心空落落,但比这份寂寥更庞大的兴奋与惊喜先一步占据他的大脑,让他不用思考便可得出答案。
“他们都同意了,那么你呢。你要一辈子留在这里,还是去信仰的源头日日瞻仰我主的雕像,时刻感受我主的伟大,并代替我主把这份对于世人的怜悯散播到每一名信者的身上?”
女圣徒抚摸着少女脸庞的手收了回来,拢在长长的袖子里。
这时阿莱才突然发现……矗立在风雪中的圣徒大人,这名从头到尾都高不可攀的尊者身穿的白色衣袍洁白如新,根本没有沾上任何吹过的雪花。对比之下,少女的衣服表面都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冰晶。
‘神明的力量’这一念头再次出现在阿莱的脑海,她眼中作为神明使者、代行者的圣徒大人此刻已然有些脱离了‘人类’的概念。
如果不是超脱于他们普通的人类,圣徒大人又怎么能让空中密布的白色晶体全都绕过她飞走,怎么能短短几分钟就让病入膏肓的人们找回健康的体魄?阿莱想着,清澈的眼神中流露出无与伦比的向往。
她从来没有怀疑过唯一神的存在,只是此时此刻最为真切地感受到了这股力量、这股意志,并对祂产生了比往日更加强烈的敬仰与崇拜。
“我,我愿意去!”
她说道,不顾口中吃进了几片冰凉的白雪。少女微踮脚尖,两手交握于胸前,并非想刻意突出自身的虔诚,她只是不由自主地这么做了。
达成目标的圣徒微微颔首,简单而优雅地转身,让回旋掀起的衣角指引少女上前。一道声音穿越呼呼大作的寒冷,没有附带任何神圣的力量,却让少女的血液都滚烫——“跟我走。”
圣徒要将阿莱带走,阿莱竟被尊者看中了。
许多村民满心不解。他们知晓阿莱算是个不错的孩子,懂事听话又能代替死去的母亲打理家事,在父亲也倒下的时刻艰难却也确实以自身的力量扛起了一个家。可仅仅这些平凡的优点就能得到圣徒大人的青睐吗?
村民们无法理解,不过这并不妨碍他们为阿莱荣光一片的未来和村子即将拥有的馈赠而暗喜。
其中有一人,有一名紧紧贴着父亲母亲弯腰跪地的孩童。
尽管他的年纪和身量是在场村民里最小的,可胆子却异常的大。双亲告诫过他无数次尊者到来时的规矩,千叮咛万嘱咐,好奇心重的孩子仍是违背了教诲,在阿莱走过身边的时候抬起头。
他不解地看到最近不怎么和自己玩耍的邻居姐姐从身侧走了过去,十分疑惑地问出声:“阿莱姐姐,你去哪里?”
……这名孩童或许是没注意到圣徒所说的内容,又或许是听到了却没能理解。清脆的童声在寂静的氛围中极为突出,他的父母立刻面露惊恐地把自家不听话的孩子揽进怀里捂住嘴巴。
“非、非常抱歉!请原谅这孩子的冒犯!”
孩童父亲的声音颤抖得比他受冻的身体还厉害,埋下去的脸上全是惊恐的神情,和旁边的妻子如出一辙。
圣徒并不在意,维持着镇定的步伐,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话:“她要去她该去的地方。”
生于村落长于村落的少女,除了这村子外哪里有所谓‘该去的地方’?
这样简单的事情,竟只有大胆开口说话的孩童感到疑惑,连阿莱本人都没存质疑。即使一瞬间觉得不对,也会马上想出千百种理由去解释尊者的异常行为。
不,圣徒本就没有异常,她的一言一行都存在某种意义,只是蠢笨的他们无法看透。
回头短暂地望了一眼被父母护起来的孩童,阿莱看不真切。
为父亲的病,阿莱冷落了很久曾经疼爱有加的弟弟。他们异父异母,却是生活在相邻屋檐下的家人。想起今后再也见不到父亲、见不到弟弟,见不到村长和其他好心关照过她的,疼爱她的,帮助过她的村人们……被膨胀的信仰挤占的空间中,难免留有缝隙,且是不小的缝隙给予这些和她一同生活至今的亲人。
坚定想跟去圣殿的阿莱,产生了犹豫。她的视线从弟弟的位置移到父亲身上,大病初愈的男人趴伏在那里,就和周围的其他村民一模一样,但唯一的血亲在她的眼中自然是不同的。
她想起刚才听到的声音,是有很长一段时间没不曾听过的父亲健康时候的嗓音,有些低,有些沙,也有些闷。想着想着,踩在薄雪地面的脚步慢了下来,像是不舍得离开这片贫瘠的土地。
‘我要走了。’阿莱心想,速度却越来越缓慢。
少女转过头,看到了趴伏在最前面的村长爷爷。大家都很尊敬喜欢村长爷爷,阿莱也是。对单亲的家庭,村长爷爷会格外关照,他就像阿莱真正的爷爷一样对她极好,时不时就会送点吃的用的,还会特别地招待阿莱去家里玩。
前不久,村长爷爷的老伴,总爱帮她梳头发的安奶奶去世了,没能坚持到冬天,没能坚持到圣徒大人到来的这一刻。
‘……我该走了。’
阿莱心想。
她抬起头,发现圣徒大人的身影快要在风雪中消失,于是急忙加快速度,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穿过仍趴伏着的同村人,穿过白衣侍从与黑骑士,来到过去可望而不可及的圣殿马车。
前所未有地在如此近的距离下观察圣徒大人的乘具,从每一条纹路中透露出的尊贵与崇高令少女望而却步。向来只敢远远眺望的圣教象征,如今竟要亲自踏入其中。这虚幻感叫她眩晕,叫她的脚尖颤抖,令她忘却了控制肢体,傻站在踏板前不敢动作。
“请上车。”
不知何时,阿莱的身边被白衣侍从们包围。位于左侧的白衣听声音是名年轻的女性,她在对阿莱说话时甚至加了‘请’字,使得少女霎时无法确定她是否在对自己说话。可是……‘上车’,她得上车,在身后六人的注视下上车。
少女握住踏板边异常温暖的把手,依靠着对前往圣殿的渴望战胜内心的胆怯。第一步落下,之后的步子便简单多了。尊敬的圣徒大人并未落座,她就立于门边,在不够机灵的小姑娘终于走入车内时搭住慌乱的小手,领她在自己的身边坐下。
白衣侍从和黑骑士们没有和她坐在一起,但阿莱无暇去思考这些事情。圣殿马车内部的宽阔与豪华远超乡村姑娘的想象,它的外表竟不及它内部十分之一精美。
又大,又亮。比她家里大好几番,比夜里点燃的油灯更亮无数倍。车内与车外仿佛被分隔成两个世界,外头的冰天雪地根本无法影响内部一分一毫,空气温暖得叫少女异常陌生。知识的贫瘠致使阿莱想不出美好的词汇来形容所见、所感受到的一切,以前坐在板凳上偶尔想象过的马车内部景象简直是对它的极大侮辱。
……或许她坐在这里这件事本身,就是对圣殿马车最大的不尊重。
假如真的有马儿、真的有赶车人,阿莱觉得她应该去那边才对。尽管她也不会赶车,但她总觉得自己不应该是坐在车厢里享受的一方,更不应该坐在尊者的旁边。
圣殿马车悄然无息地启动了。
坐在车厢里的阿莱没有感受到任何震动,就像坐在普通的,建在地面的豪华建筑里面,只有不断变换的窗外世界提醒着无知的少女,告诉她这是一辆货真价实的乘具。黑色的眼珠悄悄地转向旁边,窗外的景色随着马车的行驶飞驰而过,把她出生长大的村落,把她唯一的亲人丢在后头。
将要失去什么的恐慌和空虚一下子朝少女袭来,她倾斜身体靠近窗户,极力地往车后望去,却只有白茫茫的大地,什么都没有留下。
“他们……他们以后会过得很幸福吗?”
阿莱第一次主动朝圣徒说话,她感到惶恐,但揪心的痛苦令少女无法默不作声。
“……幸福?”
圣徒的目光悠远,她望着少女头顶的发旋,仿佛看到了幼苗未来的模样。她的语气与刚才没有变化,不冰冷,却也不温柔:“当然,他们会幸福。比以前,比现在幸福得多。十年后的你,必然不会后悔今日的选择。”
“我明白,圣徒大人。即使现在,我也不后悔。”
少女不再说话,视线却始终不能从窗户上移开。
马车静悄悄地驶过雪地,速度快得让泪水在半空飘零成冻结的水滴,伴随着呼啸的风和风里裹挟的大雪一起消失进白色的海。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