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失重】
作者:【十二招】夜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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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利诺·莫里斯通常会对某些即将发生在他身上,或者他身边人身上的事情有所预感。有些人称这种类似第六感的现象为“大难临头”的感觉,他们会因为即将发生的事情寝食难安,以至于无法在真正预言中的厄运来临前控制自己先完成手头上的事情。就比方说现在,两岁的小莫里斯知道距离他们不远处那辆明黄色福特会在绿灯亮起后不久突然撞上前面的雪弗莱;再过半个小时,一小队穿着深蓝色制服的人因为这起突发的交通事件来到路口;而再过两个小时,他们会在被烧毁的福特车驾驶座后面发现一堆黑灰色的粉末——它们的前身是一张用血写满了“מוות”*的纸条,被上一位乘客以某种巧妙的手法藏匿在这个隐蔽的角落里。哦,当然,他们只会把它当作一滩灰。
小莫里斯因为这幅不断盘旋在脑海中的景象而感到害怕——无力的孩童们往往通过大哭来表达自己内心的恐惧。埃雷特不小心吹破了嘴里巨大的泡泡糖,“妈——!”于是母亲从副驾驶转身,“埃伦又哭了,我没动他!”,他拿铝箔纸包住刚吐掉的泡泡糖。
“是不是座椅的安全带太勒了?”简·科伦坡转过来的半个身子背着阳光,浅灰色的发丝模糊成一片“埃雷特,帮帮你弟弟。如果你再摆弄手里的玩具枪,我就把它没收了。”
他的哥哥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帮他把儿童安全座椅的带子松了松,尽管这样做在某种程度上有些不符合交通法的规定。“埃伦——嘘,嘘,安静点!你是饿了吗?还是被什么东西吓到了?”
一只北美知更鸟落在信号灯上,汽车引擎的轰鸣声也没能让它动摇在此地歇脚的想法,科伦坡家的别克车跟着前行的车流离开了十字路口,小莫里斯吸了吸鼻子止住了哭声,他听见母亲和哥哥同时如释重负地叹息。
晚了,一切都晚了。小莫里斯的嘴边留下来一滴透明的口水,那双紫罗兰色眼睛里倒映出最后的景象——带着鲜血和诅咒的字条正在隐蔽的角落里悄无声息地燃烧着,火焰发出了细小的啮齿类动物尖叫声:祝你死得像一只老鼠,再见,开着漂亮的明黄色福特的那位先生。
北美知更鸟振了振翅膀从变绿的信号灯上飞走,就在科伦坡先生准备踩油门加速驶离十字路口的瞬间——他们听到了身后传来的巨响,犹如那场创世纪的宇宙大爆炸般震耳欲聋。埃雷特摇下车窗,风带着汽油和刹车片燃烧的焦烟味挤了进来,他用食指擦了擦鼻子:“妈?那边好像出事了。”
“那边好像出事了。”埃利诺·莫里斯放下手中带着一层油渍的餐盘,干瘪的培根轻得就像一张深褐色的纸,“袭击事件。两个孩子失踪了,一个人受了严重的伤,现在还在昏迷状态。”
“把你的东西拿远点,埃伦。”埃雷特的脸大半隐没在《洛杉矶时报》的后面,“我当然知道,刚刚的头版新闻——你又熬夜了,或者换个说法,失眠。”
“对,对,没错。”——你对待我像是在对待审讯室里积压的棘手青少年罪犯,埃利诺想这么说,但他最终只是拿叉子捅了捅盘子里那块形同博物馆出土文物的肉,坚硬,扭曲,还会掉渣。
“我跟母亲说了要严格管控你摄入咖啡因,”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喝了一口杯子里的黑咖啡,“你年龄太小了,况且过早接触咖啡因会导致依赖。”
埃利诺把煎糊了的培根放进嘴里,叉子穿透它的那一刻,他的眼前闪过了一帧模糊的画面,于是为了看清他,他试着又一次拿叉子刺穿它——仿佛他拿着一把锋利的厨刀……对了,就是这个!画面时断时续,这说明一定就在不远处,两个街区,或者三个街区?
“不要在吃饭时玩弄食物。”报纸构成的帷幕掀开,露出他哥哥的面孔——那双和他同样颜色的眼睛里透出烦躁和责难:“为什么你总是这样,埃利诺?我不知道你一天都在……想些什么?”他叫他的名字了,这说明他的耐心比报社在总统竞选日的打字机油墨余量还少。埃利诺的视线穿过餐厅的窗户,在两个街区外的某家,有人正在用自己沾满鲜血的手指去勾勒一个富有邪异色彩的庞大几何图形,行凶者的笔触如此放松和悠闲,有可能是因为对方知道一切已经结束,时间把握的恰到好处。
“抱歉,哥。我太困了……”他试图用金属刀叉分食餐盘,埃雷特的表情也同样被他视野中的灰色发丝切割成类似盘子里培根的大小。它们在他的口腔里时呈现出一种腌制食品特有的苦涩的咸味,并且似乎在吞咽的过程中划伤了他的食道——培根不应该是带着骨头的,但如果他咽下去的是别的东西呢?比如混杂着骨骼和筋膜的生肉泥,那个人在绘制完自己的艺术后肯定很饿,于是拿起刀……埃利诺在想到这里时再也无法忍受胃部剧烈的痉挛,甚至没来得及说“失陪一下”,他吐在了餐盘里。
我又搞砸了,每次总是这样。他听见从对面座位传来的椅子拖拽声,埃雷特走了,正好和他母亲擦肩而过。简·科伦坡——现在我们该称呼她为莫里斯太太,在看到餐厅里发生的一切后失声尖叫起来;而于此同时,那个身影擦亮了根火柴,然后“一不小心”把它掉在了堆砌好的碎块上,黄色的人体脂肪在漂亮的火焰中熊熊燃烧,两者所具有的颜色让人想起那些只会在博物馆里展览的后现代抽象艺术装置。埃利诺被火焰带到了十一年前他们驱车经过的十字路口。索多玛城也是这样被从天而降的大火付之一炬的,他想。而我像罗得一样选择对此视而不见:别回头,看都不要看,不然你会变成盐柱的。
所以
“真有意思。我还是头一次听说有人会默默忍受这种……你们怎么形容它的,闪回?蝴蝶效应?未卜先知?但我还是不太明白你为什么会在孤身一人,且没有携带任何有效驱魔工具的情况下阻止仪轨完成,”埃利诺·莫里斯看着面前中世纪鸟嘴医生打扮的人抢在他前面取走了最后一根薯条,它在对方的手里转了几圈,接着就如同蹩脚的转场特效般消失在空气中。
“因为我在平时,我是说,在‘看见’它们,以及它们的簇拥者行动时,我每次只能像读者一样旁观这些事情发生,而没办法做出任何行动……”
“今天的有些炸过头了,不过总体来说味道不错——哦,你接着说?”
“我想知道我能做出多大的改变,有可能我什么也干不了,也有可能……有可能我真的能干点什么。”埃利诺把手抽了回来,视野的中心依然没有离开可乐杯中起伏的冰块,“我不想多管闲事,这么做单纯是为了我父亲。”
“医师,”他开口说道,声音就像打结了的丝线“我听见你叫它们‘野兽’,也见过那些……獠牙和皮毛一样的东西。不过我更倾向于认为那是一种伪装,它们没办法呈现出人类无法想象的形态,所以只能抽走恐惧的一根丝线编织自己的躯壳。”
“我想知道它们到底是什么,即使这个问题会让我再也没办法回归正常生活,但我有权利得知答案是什么,被蒙蔽的感觉并不好受。”
对面的鸟嘴医生放下翘起的腿,在快餐店并不算舒适的硬塑料椅上稍事调整坐姿,“我就知道你一定会问这个问题,读者先生,因为我比你的父母还要更了解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这是实话。鄙人很欣赏你富有文学性的描述和一针见血的形容,为什么不考虑去当个作家呢?开玩笑的,我们都知道艺术创作者有相当大的几率吸引这些黑暗的东西。”他说完自顾自地笑出了声,这个举动让旁边人侧目,但他们很快又都疑惑地收回了目光,仿佛埃利诺对面的座位上是一块被从现实中扣去的巨大空洞。
“我知道你很擅长听故事,所以我会用我在这几百年间经历的几个故事告诉你:它们到底是什么。”
铛——铛——
单调的敲击声一下又一下,在烧灼的锅炉前,随着那扰人的声响,丑陋的铁块终于有了一丝令人愉悦的弧度。
在江户开分店是二人折中后的结果,霭之辅是断不可能答应她那任性的请求的,就算他当真听懂了。想来也是要装傻充愣、当这一切不曾发生过的。
关于武士斩鬼的消息已在坊间流传开来,锻刀的生意也逐渐好做了起来。柚叶偶尔会从客人及过路人的口中听闻又有哪家的鬼女吃了人、或是哪家的妖怪被逼现了原形砍掉了脑袋。人人都当这是一桩喜事,就好像在新年的钟声里,他们终于能彻底过上太平日子了。
虽说家中的生意见好,但霭之辅并未辞去原本的差事。若是家中有武士帮衬,想来开店初期日子也不会过得那么艰难。他说得冠冕堂皇,但柚叶知道,这不过是一个对她避而不见的借口。开店那日来祝贺的人有许多,心华也是其中之一。但她匆匆送上了一壶酒,便说店里还有事转身离开了。江户中人人都很忙碌,人人都沉浸在那和平的祥和之中,倒显得柚叶有些像个外人了。
“……心有杂念,学艺不精,回炉重造。”
她将霭之辅寄放在这里的断刀抽出,端详着那颜色已经有些暗沉的断面,良久将自己对他的评价如数奉还,在一声叹息中重新将之收入鞘中。她曾多次想要重锻这把刀,但试了多少次都不甚满意,只得一次次作罢,拖拖拉拉到现在,还没有将这份答应好的回礼还给霭之辅。
无论如何,唯独在这件事上,她似乎无法静下心来。她也想过干脆重新拿起画笔,但每次把手搭在画箱上时,终究还是摇摇头到此为止。
新的一年到了,而霭之辅还能再与她共度几个新年?
柚叶并非不知自己义兄的顾虑,正如她并非不知他那份差事实为同类相残,但是她不在乎,有些事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妥协。
“唉……”
她叹着气,从怀中掏出霭之辅赠予她的簪子拿在手中把玩。也许她是时候该下定决心。
那吴服对夏天来说太过沉闷,对冬天来说却正正好好。
不管怎么说,也是新年伊始的日子,今天就吃天妇罗吧。柚叶心想。
然后等大哥回来,吃过饭,我们就一起去水天宫参拜,也算了了一件大事。